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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田园将芜 [上] ...

  •   我出生之前就有了名字,也就是说无论男女都会叫这个名字。当我还是个幼小的孩子时,我也曾如仰望星空般看着我的父亲,歪着头问:“如果我是女孩,这名字不是很奇怪吗?”
      我的父亲,那个自负的男人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冷声道:“没有如果。”
      我有时候在想,父亲说这话的含义是什么。当我开始像那些人类的年轻人一样喜欢思考的时候,我常常去揣摩许多事,而这些事又都是找不到答案的。
      比如为什么别人都有母亲,而我却没有。我有的只是一大群没头没脑的下人,我叫他们“牲口”。

      每当父亲练功的时候,我就带着我的牲口们漫山遍野的乱跑。整个山头都是父亲的领地,我从不用担心什么,山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的,父亲不在就是我的。包括这些长着长尾巴的野狐狸。
      没错,我的“牲口”就是这些被父亲俘虏和收留的低等狐狸。他们修成了人形,却丢不掉尾巴,不容于人间,在妖界也只能当三流的下人。
      他们比我的年龄都大,有的甚至已经显出老态,但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狐狸都会朝着我指着的方向拼命奔去,仿佛这是世上最有意义的事,也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目的。

      每天我都指挥着他们战斗,每一次都是那样成功而且完美。
      是的,太完美了!如果没有父亲的召唤,那将会更加完美。

      每天傍晚我都必须到父亲面前报到,然后按他的要求练功,这是极其残酷的。我不想提及那些具体的细节,那只会令我陷入嗜杀的疯狂,这种病态的狂躁一直到我一百岁的时候才有所好转。
      我不恨我的父亲,但我也不爱。

      或者可以说我不会爱,因为不会爱,所以也不会恨。

      当我学会恨一个人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爱她,但我不会承认。
      她是我的母亲,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做胡九,很多年我都这么在人前直呼她的名讳。她是胡九,而我是胡不归。

      我两百岁的礼物是一只白色的母狐狸,她有着世间最美丽的女子都会艳羡的容貌与媚态,而对我来说她跟那些牲口相比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没有尾巴。
      两百岁的我看上去也就是人类十一二岁的模样,而她看着怎么也有十七八岁了。
      我说:“母狐狸,你多大了?”
      她媚笑着用指尖在我的身体上划过:“少主嫌我老了?”
      她的笑声有着咒语般的魔力,年少的我顷刻间被淹没在她的红唇媚影之中。不管她有多少岁,她都是个好伴侣,床上的伴侣。
      她浪声笑着,撩起雪白的长裙下摆,把我拉到她身畔。她一勾腿,我就倒在她软绵绵的柔软的美妙的身体上,再也不想起来。
      我在她的身体里面寻找着什么,可是她的身体对于年少的我来说实在太广阔了,我无法探求更多。很快得,我就累了,就像所有年轻的有冲劲的人一样,来快去得也快。
      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胸口上,她的身体有着一股山野的味道,我的心也跟着飞到了外面,就像平时带着我的牲口们在山间田野捕猎一般。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第二天清晨,她死了,她的血溅满了我的全身,我看着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动的波纹一点点静止,就像奔袭的山泉突然在一夕之间冰封凝固。
      我的父亲冷冷得看着我,一点点抽出血红的刀刃,平静得像一切都与他无关:“换身衣服,一柱香后在练功房等我。”

      他一出去,我的牲口们就涌了进来,七手八脚抬走了她的尸体。
      我们是妖,死后就会变回原形,所以他们抬走的是一只有着雪白的长尾巴狐狸。
      我看着她的尾巴,突然在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会变成有尾巴的狐狸?
      是的,这就是两百岁的我,总是会不合时宜的想起这些无聊的事,然后一直想下去,却从未想出答案。

      之后我再没有碰过女人,总觉得她们的身体太过柔软,像是会被吸进去一样。最重要的是,我见到了我的母亲,那个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女人。
      没有任何女人能比得过她的美,九尾一族最娇媚的花,如山涧幽兰般清纯的女子,我的母亲,我父亲的妹妹——胡九。

      我的伯父胡七,是个酒鬼。我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很多关于我父母的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以分辨,但聊胜于无。
      九尾胡氏在一场浩劫之后只剩下我父母和伯父三人。
      胡八,九尾一族最强大的领袖,他手刃杀父仇人,把失去的领土一点一点夺回来,重建胡氏声威。
      而就在他成为一族领袖之后,他宣布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决定,那就是要娶自己的亲妹妹为妻。

      我的母亲,我父亲的妹妹,我真的无法把这两个身份连在一起。我是该叫母亲,还是姑姑呢?
      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叫,我称她“胡九”。
      胡九很美,美得不像真实的。
      我没有见过仙女,我想就算是仙女也比不上她。

      她住在山的另一边,父亲在那里搭了一座水榭,她就住在里面。
      从她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里面。
      我以为她会想见见我,可是她没有。自从在父亲那里见了一面之后,她都躲着我。
      是,我能感觉到她在躲着我。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胡九,那么也许我对她也会像对我父亲一样,不恨不爱。但我见到了,我知道我被一种未知的感情击中了,无可自拔。

      胡九喜欢花,她在水边的土里种花。花没有特定的品种,似乎只要是花她就喜欢。只是她似乎更爱白色的花,比如梨花。
      我常坐在山头的一棵大树上遥望着她的苗圃,看着她从湖边取水一点点撒在花丛中。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也是一株花就好了,一株小小的迎春花,或者是紫罗兰,又或者只是她脚边的一棵不知名的野花……
      怎样都好,只要能靠近她身边,都好。
      可我什么都不是。

      我的牲口们安静的等着新的命令,他们也许都在纳闷他们的少主为什么喜欢坐在树杈上发呆,但他们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我也一样。

      我很想冲到胡八面前,质问他:为什么我出生之后就没有母亲?为什么这个被称为我母亲的人在我两百岁的时候才出现?为什么她出现之后还要继续躲着我这个“儿子”?
      我有很多个为什么想要问,这些问题堵在我的喉咙口,使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我是胡九的儿子,但我不叫她母亲,而她也像是看不见我这个儿子。
      胡八隔三差五就会去水榭探望胡九,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我一次次试探着靠近,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水榭里的动静,甚至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人影。

      我听见他们在争吵,不可一世的胡八和不食人间烟火的胡九在争吵。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以为他们两个都是不会有情绪波动的人。
      据伯父说,我父亲是那种就算当年至亲死在他面前,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人。而现在他的眉头皱得像我小时候偷吃的麻花。
      胡九更是飘然若仙,不沾丁点尘世喧嚣。我只见过她对着湖光山色浅笑,我只听过她向着花草树木低语,那身形模样活脱脱从画中来。可如今她冷眼怒视,用我不曾听过的刺耳尖叫让我的父亲“滚”。

      他们几乎见一次吵一次,最厉害的时候还摔东西。起初我以为是胡九摔的,后来才看清是胡八。
      我的父亲,威风凛凛的九尾一族首领,众人口中的“尊主大人”,就这么如泼妇般摔砸东西,但凡能摔碎砸响的他都没放过。满目碎瓷片,遍地破瓶罐。
      他越是愤怒,胡九反倒平静了。

      后来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胡九都不再出声。她又恢复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一身素白,连肌肤也似少了几分血色,虽有些病态的苍白却更显得清雅脱俗。
      人说面若桃花,她却是面若梨花。

      我很喜欢看她笑,可她除了对着花草树木发呆时会露出浅淡的微笑外,其他时候都冷若冰霜,眉目间看不到丝毫情绪。
      后来,父亲像是放弃了,再也不来了。
      我连看胡九动怒的机会也没有了,当真是冷若冰霜了。

      我每天偷偷看她,春夏秋冬,不曾间歇。
      终于有一天,我听见她说:“不归,你是叫不归吧?”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做梦了。
      她的声音温柔婉转,我从没听过这样美妙的嗓音,就算是黄鹂夜莺也比她不过。我呆呆的躲在原地,不敢应答,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怕动一动也会从梦中惊醒。
      “进来吧,天冷了,来喝杯茶,暖暖。”
      她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很亲很亲的人,她是我娘没错,但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我居然有一种很熟悉很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她从没离开过一样。
      我想说“好”,但说出口的却是:“不了,改日吧。”
      说完我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第二天我沐浴焚香,带了新打了野味和一大把清晨采摘的野花去见胡九。
      我一路上想着自己是该叫她娘,还是继续叫胡九。我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我的整个心都被一种快乐的情绪给占满了,我的脑袋瓜也变得不太灵光了。
      两百五十岁的我早熟,已经大约有人类十四五岁的模样,可以说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但这一天我是蹦着跑去的,像个四五岁的娃娃。

      我跑着去,走着回来。
      兴冲冲去,灰溜溜回。

      水榭在,人也空。
      胡九再一次从我的生命里消失,这一次她带走的不只是一个母亲,而是我那颗冰冷了两百多年却又初次被温暖的心。

      “不归,你是叫不归吧?”
      这是她对我说第一句话,她知道我,知道我的名字。虽然我更想听她叫我别的,但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还叫我进去喝茶。
      就算最后没有喝到口中,那暖暖的茶水已经灌入我的胸腔,把我的心装得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她走了。
      在给了我一个梦之后,走了。
      她把我的心泡在茶水里,然后走掉,任凭茶水一点点冷却,只能套一句“人走茶凉”的老话,倒还真贴切。

      之后,胡八派了好多手下去找她。一时间狐狸满天飞,但一个个却又都无功而返。
      胡八愤怒了,很强大。
      胡九失踪了,很彻底。

      我,我什么也没有,很安静。

      我的父亲不再信任那些手下,而是自己亲自去寻找胡九的下落。他把所有事物交给了我的伯父胡七,而我的伯父又把所有事交给了我,以便自己能有更多时间喝酒。
      两百五十岁对于一只九尾狐来说的确还太年轻,稚气未脱的我坐在父亲的宝座上显得那样娇小,这个形容女子的词用在我的身上,令我无比气恼。但那些站在台阶下的却都是我的“前辈”,他们老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棵大树还要老,我要做的只能是快快长大,快快变强。
      我能活着坐在那个众人虎视的位置上,是因为我有一个令他们害怕的父亲,而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更害怕。
      我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没了父亲的监督,我更加刻苦修炼。
      强者,只有强者才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我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我一夜之间想通的事,我要当王,我要比父亲更强大。到那时,我就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会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靠近,就算是父亲也一样。

      我不再喜欢女人,她们实在无法激起我的兴趣,跟那个人相比她们只是些身上挂满装饰的母狗。
      我宁愿爱我自己。

      三百岁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独自处理族内一切事物,我的威望在几次不知死活的老狐狸挑衅之后得以最大提升。再没有谁敢用自己的命来尝试挑战我的权威,就算不怕死,难道也不怕生不如死吗?
      我没有父亲那样冷傲的神情,我爱笑,我的笑是对着镜子练出来的。
      一颦一笑,都是胡九的影子,却比她更娇媚。
      父亲杀人面无表情,我却不然。就算是死人,也会被我的笑容迷惑。

      我笑着杀人,优雅而美丽。
      我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我让所有族人知道了胡不归这个名字,我让他们只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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