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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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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御使白元衡府上是闻名长安的不夜天。
所谓不夜天,是白御史有感于古诗十九首中“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一句,以为人生苦短,行乐需及时。因此时常在府中夜宴宾客,高阁广厦间烛火高照,罗幕低垂,来客掀开帘幕入内,往往以为尚在白日。长安中人口耳相传,不夜天的名头便为全城所知。
宴饮向来豪奢,虽是家宴,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却是挡不住的富贵气象。今日的宴会更是与以往不同,白元衡为官八面玲珑,更是深得当朝高丞相器重,年仅廿五却已经连续晋升三次,而成为章台御使不过一年,喜报又至,今日晌午,消息来报,白御史右迁左都尚书,封号太傅,下辖尚书省,地位仅在高相爷之下。第二日走马上任。至此,白元衡成为炙手可热的权力新贵,可以预见今后必将平步青云,大权独揽。因此今日的宴会,格外宾客盈门。来的人名为道贺,实际上个个都以巴结讨好为务,盼望鸡犬升天。更不必说菜肴之美,酒酿之醇,舞乐之盛,自是百倍胜于往日,务必要通宵达旦,尽欢而回。
酒已过了三旬,但宾主都没有停止的意思,侍女们鱼贯而入,钧瓷杯中的竹叶青酒晃晃悠悠,芳香寒冽,像是融融月色直坠入酒杯。客席中劝酒的美人轻托瓷杯,皓腕与细瓷一般雪白,客人们还未饮就醉了,却又不住饮酒,期望在醉生梦死间永久留住这幻梦一般的极乐之境。
美酒清歌,流连不住,世人却总不能将其清轻抛。有美酒自是不可无歌舞。席间正在演拓枝舞。拓枝舞源于西域石国,以鼓声击节伴奏,传入中原后颇受权贵欢迎,常在宴席间做助兴之用。九名舞者正跳到大小攀枝之处,互作穿花之态,一时间繁华似锦,令人眼花缭乱。正中的一名女子衣饰格外华丽,她着红衣,那红却并不单调,深深浅浅错落有致,袖口处极长,每一动作便当空飘动,如一条绚丽的云霞。其余八人用手臂搭成花枝,红衣女子便款摆腰肢,从八人之间一一穿过,舞到最前,忽而向后折腰,衣袖垂地,仿佛初春碧桃不胜风力,乱红散落一地,可爱深红爱浅红。一时间,满席人的眼睛都盯在她柔韧而不盈一握的柳腰之上。鼓点已毕,红衣女起身万福:“奴家城西舞坊徐玉娘恭祝白太傅升迁之喜,大人少年俊才,必当青云直上。”嗓音娇嫩动人,白元衡十分受用,忙吩咐人看赏。鼓点再起,此次节奏颇急,舞者行止间隐约有干戈之气,何玉娘将水袖向前平铺,随后步步前驱,将长袖收回手中。随即鼓点更急,她应鼓点旋转,一连打了三十六个胡旋,还仍未停止,四周的看客只觉一团绯红晃花了双眼,忍不住一叠价叫好。忽然,她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向前扑去,底下有人惊呼,似表愕然,似含惋惜。
然而何玉娘却并未摔倒,她借这一扑之力向主座上的白元衡袭去,长长的舞袖间陡然出现一线寒芒。是刺客!然而满席中人却并不觉得惊愕,甚至暗叫乏味。近来高相爷提拔的官员,往往在上任前后遭到刺杀,刺客计策百出,组织有序,已连折了朝中几名大员。这次白元衡晋升太傅,身居高位,一场刺杀早已可以想见。只是在献舞时行刺,最早可追溯到秦末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谓是俗之又俗的一招。
行刺之法流俗,但这一刺却并不俗。那是忍受住怎样的寂寞练就的一剑,千万次的重复练习,都只是为了这样一剑。四周的护卫们已飞身扑上,但这一剑如虹,加之何玉娘适才有意接近主座,护卫们的剑只触及了她繁复的舞衣,红衣被削碎,只余下一身素白的劲妆,衣冠似雪,这名刺客已经准备将这场盛大的宴席当作自己的葬礼,一去无回。
然而在这样凌厉的一剑之下,白元衡却抬手打了一个哈欠,那剑刺入他心窝的一刻,何玉娘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那力量之强竟可将她的剑气也一并挡下,她想抽身回退,可那一刺已拼尽全力,没有留一点余地,她的剑从手中弹出,四周的侍卫早已飞身而上,将她斩杀于乱剑之下,多年心血,一场筹谋,最终只是在剑弹出时划破了白元衡左手尾指,留下了一个浅浅的伤口。
突然传来当地一声,这声音来自于堂内东角,角落里有一男一女,那女子从开宴起边引亢高歌,唱的是李商隐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勾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反反复复只是唱这一首,但却妙在遍遍皆能发其新意,方才拓枝舞时,歌声先为清婉,后转激越,周围并未有丝竹伴奏,只有她身旁的男子以敲击手中金钟为节。歌声在何玉娘刺杀时依旧未停,此时女子唱罢画楼西畔桂堂东句,那男子一击金钟完结此拍。之前席上热闹非凡,这一歌一钟并不起眼,此刻一片寂静,是以钟声满座皆闻。那女子歌声已转为温柔绮丽,正是一场盛宴中最好的配唱,众人在她暖意融融的歌声中放下了适才的紧张,厅堂间又复语声喧天。
白元衡命侍卫捡起何玉娘的佩剑,交到他手中,那佩剑极具韧性,可如蒲苇一般弯折,在烛光下寒芒万点,可以想见它的锋利无双。白元衡赞叹:鱼肠剑。战国时专诸欲行刺楚国贵族王僚,委身为王府家奴,在一次为王僚奉上鱼脍时,藏鱼肠剑于鱼腹当中,一刺闻名天下。鱼肠剑可任意弯折而不减锋利,便于藏匿,百年来为刺客至宝。白元衡却发出了一声嗤笑,扯开一侧衣襟,露出护体甲胄,说道:“这何玉娘依仗鱼肠剑之利,不过伤我一指,她再没有想到我有玄黄甲护体,刺客一道,当真已无人才。”宾客们交相惊叹,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上古时有巨龙欲反叛诸神祇,最终被诸神斩杀,弃骨于西荒,后人以其骨制成玄黄甲。龙骨为天下至坚,可御一切刀兵。此甲本为高丞相府至宝,此时穿在白元衡身上,可见相爷对他器重之深。白元衡大笑:“我有当今圣上与高丞相护佑,这等鼠辈能奈我何。”席中众人脸上皆现拜服之色,齐齐起身奉酒为寿。
白太傅爱观百戏,家人为讨太傅喜欢,早已备下了一个杂耍班子,此刻登台道贺。正中的是一个耍猴戏的男子,那只猴子千伶百俐,可以随着训猴人的埙声起舞,埙声悲凉则舞意慷慨,埙声喜悦则手舞足蹈,奇特之处是这猴子连神态都生动非凡,仿佛与驯猴人情绪互通。白元衡看得兴起,抚掌称妙,连叫看赏,那训猴人躬身谢赏,对白元衡说道:“太傅大人若是喜欢,大可亲手一试。”他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只埙奉上,手指依次按在埙的几个位置上,并不吹起,以此指导白元衡吹奏之法。白元衡依样做来,猴子果然受埙声指引。埙吹出的是诗经中的狡童一篇,那猴子便如怀春少女般,做出幽闺自怜,暗思良人之态,引得宾客哈哈大笑。白元衡看得高兴,一连吹奏几遍,却猛然发觉一丝疼痛从左手小指向心房急窜,他急急低头,发现小指处的伤口已成乌黑之色。埙上有毒!原来何玉娘倾身一刺,用意在此。若是方才在剑尖粹毒,必会被白元衡立时发现。而此前他醉心驯猴为戏,待得发现时毒素早已蔓延。白元衡此刻才明白何玉娘死前一笑中的深意。驯猴男子朗声到:“你当我走马兰台中人当真没有谋算吗,我要拿你的血祭奠玉娘。”他举起嘴边的埙急吹几下,是凄凉商调,那猴子面露凶恶,向白元衡扑去,一双手爪极为尖利,直欲刺进白元衡的脖颈。只见这时,白元衡身后突然飞出两柄短刀,两刀交错破空,发出蜂鸣之响,一把直刺猿猴心脏,另一把横向而来,封住了猴子的去势。无人想到近年来名噪江湖的金刀堂堂主“蜂鸣刀”秋飞声竟身着侍卫服,匿身白玉衡身后的阴影中暗中护卫。埙声戛然而止,那吹埙人已被一剑封喉,死人是无法再吹埙的。那人倒下前难以置信地盯着袭击他的人,咬牙切齿道:“叛徒。”袭击他的是先前坐在下首的一名家人,本是司清理残羹冷酒之职。他的剑只三尺来长,此前一直藏于手中的托盘夹层。此时凭借一剑之利,化解了白元衡危机。白元衡赞赏一笑道:“萧炎,好俊功夫。”萧炎由侍女指引,坐进上席,抱拳谦道:“为太傅分忧,为小民之幸。”这萧炎轮廓本生的不错,只是此刻满脸谄媚,只令人觉得形容猥琐。行刺白元衡的计划名为走马兰台,誓要斩杀这名朝中新贵于欢庆之夜。由多组人马组成,每一组为一步“棋”。萧炎本与驯猴人一组,驯猴人全无防备,一招之下想不到却坏了自家性命,这一步棋成为败子。走马兰台为严保秘密,每一组之间互不相识,也不知彼此的刺杀之法,因此萧炎虽叛,杀机犹存。但白元衡因萧炎而深知刺客的实力与决心,早已在席上做下准备,除却秋飞声,其余侍卫也皆是金刀堂好手,武功均为上上之选,可谓得了先手,而此刻他正被长安城名医“还春手”黄荻喂下百草解毒丹,并以针灸逼退毒气。这场宴会也从走马兰台对白元衡的行刺变为了双方的猎杀角逐。
又是当的一声,唱曲女子尾音收束,金钟响起。满座之人此刻已经听出,这金钟之声不单单是配合曲声,更是在给这场猎杀计数。刺客每死一人,便鸣金一次。白元衡神情肃穆地看向清歌之处,心中感慨,这席上本不只有自己与刺客两方势力,这重重帘幕内的一切,都被高丞相冷冷的目光看透,高丞相,高丞相,果然有一双遮天巨手啊。这些刺客是棋,他又何尝不是相爷手中的一枚棋子,相爷怕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禁得住这一波又一波的刺杀,若是自己死于这些刺客之手,便是不配得到他的提拔,活该成为一枚弃子。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中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