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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四十七章 芳草王孙(上) ...

  •   青扈山苍翠的崖谷中,腾起一道寒光,惊起了一阵掠过的飞鸟。
      扈惜泠立于一方磐石上,璞玉在两掌间旋动,随着杖尾向石上一顿,如冰似雪的寒光迸射,在山壁间交织回荡,地面的草丛于颤瑟中凝结了一层严霜,渐渐霜华逼上四周的竹木藤蔓,峥嵘山岩,却半途中止再不能寸进。她出手运诀,霜华顷刻粉碎,草叶偃伏枯萎。仙法催生的劲风息止,让她半绾的长发垂落回肩头,玉色的长袍上轻薄的冰花也翩然坠落。她收杖凝视掌心,微微叹息。
      三年前自苗疆回返后,她为了赎罪自省也为了提升修为,开始在明光峰中僻静的丹丘崖闭关,只逢年过节短暂出来见人。终于,今日临近年节,又得掌门传音召见,正式出关。
      漫长的修炼数不清昼夜时日,只能清晰地感到自身的变化,青女转世的潜力深巨,助她飞速精进,脱胎换骨,举凡本门之学无不娴熟,同辈弟子中已无敌手,只是……终究不同于神血,未能令人满意。若真正觉醒神力是什么样子?也许无须凭借,便可滴水凝冰,千尺霜雪,也许面对百千妖物也可挥手间冻结粉碎,灰飞烟灭……她大概可以推知。
      扈惜泠摇头止住就要令她烦恼的回忆场景,轻快地飞跃落在崖口,准备离开。
      但是刚走出不远,就犹疑地停住了脚步。
      她记得丹丘崖出去不远就能看到镜台湖,可是现在,幽静的山谷中罕见地下起了雪,弥茫模糊了视野,遥远的峰峦像少年青鬓成斑白,映着重叠的云影更显得不真实。而一片寒烟浩淼的湖泊畔,一个窈窕的身影,艰难地沿着山路向她挨近,风雪突然一紧,那个身影鬼魅般移形到了面前,于是看清了她雪青色的衣裙,还有幽绿的眼眸——
      ……秋心?!
      她虽疑惑谢秋心怎么可能出现在青扈山,却克制不住伸出手,想将她推到一边,才反应过来应该亮剑防备而不是就这样上去。紧接着眼前一阵晕眩摇荡,风雪消失殆尽,到处葱郁鲜艳的山光,似霎时春回大地,树林环抱的镜台湖依然如熠熠生辉的明珠,更哪里有秋心的影子。只见徐子衿皎如玉树,正沿山路快步走来,笑向她伸手相迎。
      扈惜泠知道徐子衿这些年过的和她差不多辛苦,是自认也有责任,一起承担的意思。两人久别难禁,她高高兴兴地奔过去,突觉两肩一沉,原来是冰魂雪魄两只小狐狸一左一右扑上来蹲着。
      扈惜泠似乎想到什么,拉住徐子衿双手,两只小狐狸顺着手臂爬回了主人身上,她疑惑道:“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中了幻术……难道是这两个家伙干的好事?”
      徐子衿闻言欣喜,显然并不知道她看见什么:“看来你功成出关,我总算也没落后。这就是舅舅说过利用梦魇狐收放改造记忆的能力,可以施展精神法术,我一直摸索,终于能让它们侵入意念营造幻象。现在只是初成,只能依托现实做一点变化,还很不稳定,我也不能掌握你看到了什么。若是修为再高就能完全控制,任意构造幻境,可助己修炼也可对敌。不过我知冰魂雪魄与你友善,定不会为难你,只会依你心意幻化些想看到的事,就带来一试,当个惊喜……”他见扈惜泠听得愣神,好笑地压一压她掌心:“圣女大人可否告知我,它们可还合意,感觉如何?”
      扈惜泠被他唤回神,沉默的情绪掩在眸子下展转弥合,化作粲然的笑容:“瞧你说的,瞎费工夫,还有什么比第一个见到你更惊喜呀?我就看到山里下雪了,你赶路过来,说要带我一起见掌门,出去透透风呢!”
      她已不是当年天真直白的少女,不过她心情好,徐子衿也不会多疑:“那这可算不得什么新奇异象啊。我正是要接你同去,掌门不在碧元宫,在后山,舅舅也要我过去有话说。”

      后山扈惜泠这些年并不陌生,每逢中途出来,都必要祭拜。此时道路尽头的陵墓大门洞开,两侧石龛中青凤玉佩状的阴阳紫阙犹泛霞光。她和徐子衿走入冰冷漫长的墓道,冰封兵器的坟冢,最后是绘有青女事迹的墓室。
      扈晚暝正站在与旱魃隔湖对峙的青女的彩绘下,林栩的身形则在青女受刑的五蕴崖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单清峭。墓室中央的雪花状玉台上空,一颗莲子似的光珠被封裹在轻寒漠漠的碧烟中悬浮,间歇散发柔和的金色。扈依滢虽然身死,仍借由青女神元结成的内丹,有些许灵魂未散,在此蕴养。扈惜泠稍一走近,胸口就清晰地发颤——那是同生莲遗留的苏生感应。
      扈惜泠托住心口,低头行了大礼:“弟子奉命正式出关,听候掌门和大人吩咐。可惜终是未能突破新境界,实在惭愧……”
      扈晚暝面露微笑,遥遥地挥袖一托,让她起来:“泠儿又清减了,总归没有虚负,觉醒神力本非你一人能为。”
      扈惜泠心中的叹息混着那股颤动越发强烈。当年她做好了踏进山门就会承受一派上下愤怒失望、怨恨斥骂的准备,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掌门夫妇的丧女之痛。但意外的是,无论扈晚暝还是林栩,对她并没有超出门规外的惩罚,着实宽宏。她自知没有无缘故的宽宥和信任,只有将功折罪,来日与旱魃血脉抗衡。当她隐约明白觉醒神力可能有多种途径,甚至想过若是有什么邪门歪道要她做,她也认了。但在一起数次尝试无果后,反倒是扈晚暝克制了挫败感宽慰她,并不过分逼迫。
      若是刚入门时的掌门,决计不会有这般耐性好说话。扈惜泠忘不了扈依滢说,圣女与随侍是无法选择的姐妹。自己在这个时代说到底没有亲长,青扈山就是唯一的家,于是除了做称职的圣女和弟子,她也学着尽一个女儿的作用,而扈晚暝似乎真的因此才显宽和。只不过,她们终究不是普通人家,只要一日愿望未竟、愧疚难解,便不知道这源于青女的系连会将她们引向何方。
      不过今天,这一疑问仿佛有了答案。扈晚暝道:“在这里见你,是有件事关系到滢儿和你,需要你去折剑山庄品剑大会,取回重生的关键之物。”
      扈惜泠眼中立刻燃起了光,这些年与恢复神力一样无望的,便是扈依滢重生的机会。但她未及追问,林栩对徐子衿接道:“阿衿也须去,也与你有关:欧阳家向来会在品剑大会展示新铸成的兵器,这一次,其中很可能有当年秋水山庄的棠棣。”
      扈惜泠感到徐子衿的讶异,见他缓缓向腰间抽出茱萸,微泛绯红的剑身一寸寸展露光华:“您是说,和茱萸一对的……”
      林栩颔首:“当年要铸这对剑时,你还小,不知道个中利害,连我因在青扈山,也未曾涉及太深。这对剑凝聚两家心血,希望能帮助对抗旱魃血脉,遗憾棠棣过早断折,近来才知可能辗转被折剑山庄得到,多半还用了异珍将其修复。其余此时也不必细说,只须记着,你们要比武胜出,选此剑带回。”
      徐子衿反应很快:“您是如何得知棠棣在折剑山庄,可赠予胜者?茱萸可会与它感应?那我是否该以秋水后人身份交涉?”
      林栩平静摇头:“我与掌门全力占卜讯问,才知此消息,自然有代价。蒙惠指引,有约在先,不能用秋水山庄的身份。再者,折剑山庄是后起,与当年的我们从无交情,如今眼里也未见得有湮灭门派的一两个后人,并无好处。所以此行只有凭你二人实力,也取信于天,日后才好再求助力。至于茱萸,若真能凭它确认重铸的棠棣,自是方便,但也不甚重要。”
      徐子衿没再有疑问,扈惜泠虽然总觉得在林栩面前提起某些事格外忐忑,还是踌躇道:“如果我……”
      林栩一如既往洞察:“你恐怕不会这样早遇到旱魃血脉,还未到命运交会之时。不过我想郁孤阁余孽那边,若是也知此消息必不会袖手。”说着果然沉了声色:“你知道该如何做,知道心软的后果?”
      林栩这些年待她也是颇为和善——甚至比扈晚暝还要习惯自然,扈惜泠极少再感到此时的气氛。她当然不会心软,但眼前又恍惚掠过悬崖上的孤影。现在不见到秋心,并不是坏事。她发狠咬了牙道:“弟子明白,无论遇到什么人,再不会让他们得逞!”

      * * *

      品剑大会定在二月中,北地也有了些春意,不过折剑山庄地处西北雪山,仍然银装素裹。形色各异的江湖人士渐渐聚集在了山庄内外,商旅也赶在这时汇拢来做生意,雪石路上踏出了密密的车辙脚印,往来呼喝比划的人声时常摇落苍松翠柏与红梅间的积雪,热闹非常。
      扈惜泠和徐子衿带了少量弟子提前数日到达,青扈山作为修仙世家,同蜀山一样都是最受礼遇的那类,住进庄内客房。扈惜泠才体会到幽居日久,出来见什么都新鲜激动,何况是最少见却最觉亲近的白雪琉璃世界。她与徐子衿又都有些担心彼此心事太重,相约着往山庄门前的街市上逛逛散心。
      走过了鳞鳞的摊位铺面,过眼的不乏油光水滑的兽皮,淡香沁心的西域瓜果,热气腾腾的别致吃食,最吸引人的还要数各色首饰和矿石。折剑山庄以铸剑知名,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石材玉料,许多家摊子上,剑穗、腰佩、耳坠、步摇……琳琅满目铺开,还有些未经制作的大小可把玩的玉石,就那么堆了一盒子甚或冒成小山尖,说不准其中哪块不起眼的,就是珍稀剑材的下脚料。
      徐子衿不时留意往来人群,推想身份来由,不似扈惜泠专心四处穿梭,不觉两人就隔了些距离。可巧他又经过一家首饰摊,觉众多簪钗精巧,望见不远处扈惜泠兀自逛得忙碌,忽生出心思。
      他一驻足,热情的女摊主便迎上相询,随着他端详,介绍什么样的首饰配什么样的衣裳。徐子衿不多时便相中一支白玉钗,模样只是常见的荷花,难得的是用几颗璎珞缀出浥露绽放的姿态,花瓣中心是翡翠莲房,掐丝金蕊,细微处见精丽,又不失仙家身份。
      徐子衿询过价正待付钱,感到身侧有目光注视过来,转头看到一个男孩,不过十岁,观他的紫色服饰和袖口徽纹,可知是折剑山庄弟子,还是庄主亲传。小孩子似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该说什么,眼神却不会遮掩,直直落在徐子衿方看过的几支钗上,分明很是期盼。
      徐子衿觉得有趣:这个年纪的男孩,怎么说也不会对女孩家的小玩意感兴趣,莫非……
      他略低下身子,笑问他:“这位小友,可有遇到什么问题?”
      男孩着实愣了一愣,女摊主抢先道:“哟,这不是昨天来的小哥?在我这里看了好久,你看中的是这支吧,我可是给你留了一天,今天是带钱来了?”
      徐子衿瞧女摊主指的,是与自己看中的白玉荷花钗相邻的一支红玉梅花钗,做工手法如出一辙的精细,不过梅花上点缀的璎珞便成了雪染寒梅之态。他知两支价钱亦是相当。
      男孩有些窘迫,不觉揉搓着手中荷包:“不好意思,我钱不够……”
      女摊主道:“看你这么喜欢,怎的不能向你的师兄弟借一点钱么?”
      男孩脱口道:“这不妥当!让师兄弟们知道了,会笑话我。再说这是自己的事……”
      徐子衿自觉猜测有了几分谱,这个年纪的男孩,天天卯着劲比试不可一世,谁对女孩家表示出一点好,真要被取笑的。
      他继续问:“你是只看好那一支钗么?有何缘由,不妨说与我听听,或可想法解决。”
      男孩谢过他,小声道:“是我有个……同伴的钗子弄丢了,她伤心了好久。她平时对我很好,我一直想再找一支送给她,昨天在这家看到很像的,可惜我现下只有这些钱,差了小一半,若再待发月钱,怕要被人买去,或是品剑大会结束摊子也不在了。”
      不得不说,无论女人男人,人类的基本欲望之一都是做媒。徐子衿颇为感动:“你有这份心,同伴一定欢喜。如此也不值为难,今日有缘,差的钱就由我补上吧。”
      男孩先是眼睛一亮,很快又忙摆手:“您是来参加品剑大会的客人吧?远来是客,要客人破费,不是折剑山庄的待客之道。”
      徐子衿便笑道:“谈不上,也是正好帮我一个忙……”他一面朝女摊主使眼色,一面解释:“你想要的这支梅花钗,和我想要的荷花钗,原是一对,摊主说单一支不愿意卖的。我猜你忘记她讲过,或是她忘记告诉你了吧?”女摊主知他有心促成交易,这点伶俐如何没有,自然赔笑认下,听他接着道:“我本也有意两支都买下,可是两支簪子再不相上下,对我要送的一个姑娘来说,她总会分出喜欢多些少些,最中意的只是一支,对另一支就不公平了。这支梅花钗只该给最需要它的人,我添钱亦是为了自己,你得了钗子去不正好两全其美?”
      男孩被他这一通讲得半信半疑、似懂非懂,终是得偿所愿的心情占了上风,欢喜得千恩万谢,随即坚决地把荷包中的钱都倒在摊子上,徐子衿添过钱,替他将梅花钗放入荷包收好,并瞥见他的荷包里还装着一块有奇异花纹的金属牌子。
      男孩激动稍平复,学着大人一本正经:“今日多谢前辈相助!盼望来日再会,有机会报答!庄中还有事情,请容我先告辞了。”
      徐子衿没有指出他们甚至不知彼此姓名:“好。”
      待目送这位折剑山庄的小弟子走远,扈惜泠的声音也接近了:“子衿你在做什么,这么开心?”
      徐子衿见她回头来找,忙把手背在身后,笑容收敛不住:“自然是……有物相赠。”
      扈惜泠哪里等得及,跳到他身侧要看,徐子衿轻轻一抽一晃,亮出白玉荷花钗,换来她“呀”了一声,甚是意外:“平白无故的,怎么想起送钗子?”
      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更无需“定情”,簪钗佩饰又是贴身之物,平日也不会随便授受。
      “说来确是有些平白无故……”徐子衿沉吟,“只是忽然觉得,相赠簪钗意义非比寻常,似你我之间,断不可少了。旁的不必说,就是那些流行话本上都如此写。”他说着当真扳手指数起来:“像那《山水记》《枫蝶外史》《樱月奇缘》《九尾狐异闻录》《君到姑苏见》……哪一出没有过,纵然我此举不比那些故事中千回百转、揪人心肠、情节关键,可你不能没有。”
      扈惜泠咯咯笑了起来,她很久没有用簪钗束过发了,接过玉钗的手触及鬓发微微颤抖。莹润通透的出水芙蓉开在了云鬓间,被清雅的玉色衣裙一衬果然风致出众,亭亭荷叶遮不住的恰是流波的眼眸。
      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与我期何所,乃在南山阴。与我期何所,日暮海水深。须臾凉风起,踯躅空吹衣。执手当前路,同道竟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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