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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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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妖媚的是狐女,最妖娆的属蛇妖。
据说已经活了七百年的王八眯着他绿豆大的小眼睛,舒服地仰卧在犹有湿漉漉的青草香气的泥土地上,满脸艳羡语重心长地对谢三说道,末了还咂咂嘴叹了一句:“哎,如果有一天能够尝试尝试这销魂蚀骨的味道,不要我这身壳儿也只得。”
穿着一身蟹青色麻布短衣的谢三坐在那只满脑子旖旎的王八旁,将手中有动静的鱼竿往上一提,一条有巴掌大的鱼就从水中一跃而起,溅起一片水花。谢三不解问:“王大哥,你不是每隔几年就要换一次壳儿么?上次你还拿你的壳儿跟我换了一碗油炸鱼苗呢。”
被称作王大哥的王八,面上一红,所幸它的脸本来就是灰溜溜的青灰色也看不出什么红晕来,王八佯怒道:“你这娃娃懂什么?我只是打个比方!比方!这就是人间公子哥所谓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不开窍的娃娃怎么知道那狐女蛇妖的千娇百媚!还有,我的壳子怎么了?结实耐用,大小尺寸一应俱全,大者可以当床当桌,小的可以当盆当碗,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石头珠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谢三比划了一下钓上来的鱼的大小,发现这鱼身形挺长,但是年龄不大,并非是产过卵的大鱼,于是又将它放回水中,重新在钩子上弄上鱼饵,将鱼线甩了出去,转身对着王大哥讷讷地解释道:“王大哥我不是说你的壳儿不好。只是狐女如何我没见过,可是蛇妖……”谢三默默想了一想,问道,“王大哥可记得前方五十里镜湖中的水蛇么?”
王八闻言猛地睁开那黑溜溜的绿豆眼睛,翻过来的四肢在空气里兴奋地比划了好几下,满脸垂涎:“记得记得,三百年前我可见过那条水蛇化为人形,瞧瞧那人身姿柔韧,小腰纤细,眉眼间顾盼生辉,想必那模样肯定比笨头笨脑的阿花要聪明,那滋味肯定比隔壁的阿念要销魂。”
谢三第一次见到阿花的时候刚美美地洗了个凉水裕回到陆地上的房子里来,看见一穿着灰色布艺的阿花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鱼苗站在屋门口,举措不定。谢三出声询问:“请问……”有什么事么?话刚出口,后面那几个硬生生地被吞回了肚子里,以为谢三看到原本站着阿花的地方变成了一只青色的红脑乌龟龟壳朝下在地上狼狈地打着转,那碗小鱼苗也直愣愣地掉在地上,好好地一个院子,应是成了小鱼满地跳的场面。
顺便一提的是,当时用来装鱼苗的碗好像是一个灰青色没有纹路的壳子,后来好像是被阿花拿走了。
至于王大哥口中那个隔壁的阿念……谢三叹了一口气。阿念的名字虽然念起来口齿生香,但实打实是水界赫赫有名的泼妇。据说曾经有一条红尾鲤鱼嘲笑她浑身黑污污,到泥地里打个滚都找不着影子之后,被这条孔武有力的大鲶鱼一口气追了几天几夜,途中阿念边追变骂,由小鱼仔骂道了老祖宗还不带重样,愣是把红尾鲤鱼逼到了龙门之处,一跃升了龙。这也算是龙族的奇耻大辱,龙族多为敖性,异性化龙的本就寥寥可数。上一次化龙的异姓也是五百年前经过重重艰难抱着仰之弥高的远大理想不畏险阻才修的龙身,哪有像红尾鲤鱼一样只因一句饶舌就被一条俗气丑陋的黑鲶逼到如此境界的?真真是荒唐之极。
如此相比……谢三想到多年之前遇到的那条虽然脾气也是不大好有些骄躁还把自己给打了一顿扁出家门的水蛇,实在是不能好太多。
原本兴高采烈指手画脚的王八突然眉色一敛,霎时间灰青的褶子脸又黑了几分,一脸的惋惜,“可惜……他怎么就是个雄的?!”
谢三不管王八满腹遗憾,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鱼竿,道:“王大哥,你说等会儿这鱼怎么吃呢?红烧鲫鱼还是糖醋鲈鱼?滋味都挺鲜美的。”
满脑子旖旎想法的王八一听谢三这扫人性子的话,顿时翻了个身,动作利落丝毫不见阿花翻身时候的狼狈,王八挪了几步狠狠地一爪子拍在谢三的裤脚上,顿时青灰色的麻衣布衫上就出现一个黑魆魆的王八爪子印:“你这人开灵智都这么久了,怎么就没一点更高一点的追求呢?!”
满脑子美女情事就是高的追求?谢三慢慢道:“我觉得还是吃得饱吃得好有房子住有床睡才是追求。”
王八一听,就差没幻化出两捋胡子抖抖以表示孺子不可教的愤怒之感。
谢三是只大螃蟹,青色的壳儿被水淋地油亮亮的,自几百年前开了灵智幻化成人形之后,终于摆脱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螃蟹虽然空有两只大鳌,六只强健有力的爪子,可是由于先天原因就是不会挖洞穴住。而自身又不如王八乌龟,拖着个房子可以到处安家,于是只能三天两头地串门,趁着那条黄鳝出门远游或者趁着那条蛟蛇去东海述职时偷偷进去住个两天,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委委屈屈和那条远近闻名的鲶鱼住在一起,时不时地还要被那条鲶鱼骂上两句什么“你瞧瞧我到现在都嫁不出去肯定就是别人见到你认为我已经名花有主才不肯上门提亲”或者“你小子如果敢偷看老娘洗澡,老娘我就把你卖到上都的酒楼里去做一道清蒸大闸蟹!”
其实谢三一直想说,阿念你活了几百年都没嫁出去真的是他的错么?
后来日等月等,终于熬到了化为人形的时刻。化为人形后的第一时间,谢三占领了肖想已久的水边的一个已经荒废的破茅草屋,于是……谢三终于有了房子了——虽然没有水里住的舒服,好在谢三并不计较。
上都阳楼是天下闻名的妓院,阳楼鲈鱼是闻名天下的菜肴。
阳楼鲈鱼的鲈鱼就是由谢三每月送百尾去,一日只有三条。每条都是线条优美,肉紧而味鲜。
菜少而精,菜精而贵。别看谢三平时沉闷老实,对于这一点却极为坚持。精明的阳楼老板坐在屋子内那张雕着木芙蓉的木椅上摸着懒散矜贵的猫听到谢三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捋毛的手一顿,心中不解,后来再微微一想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继续优雅缓慢地替猫咪捋着猫。可是谢三脑袋里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想着小鱼要长大了才会再生小鱼,如果捕多了就没捕了,没有捕的就没吃的了……鲈鱼很好吃。
所以阳楼鲈鱼由最开始十两银子一道炒到十两金子都不一定能吃到的天价菜肴,起因只是谢三不想以后没鱼吃而已。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上都阳楼内的场景比外面的灯市还要热闹,只因上都阳楼每年中秋佳节都会举办的兰台夜宴。
兰者,花中君子也。
所谓兰台夜宴,便是文人雅士骚人墨客会聚在上都阳楼内,品酒赏月写诗赋文评美酒美食美食美人。当然,最后一项才是重点。凡人眼界浅薄,看重的就是一个外表名声,无论你是风流还是好色,总是要回一个附庸风雅的称号。所以好这一口的不好这一口的,只要有点地位财势,都会装模作样地走上一圈,喜欢美人的看美人,喜欢美食的吃美食,喜欢美酒的品美酒。
阳楼之内早早地就装扮的华美精致,谢三抱着一个大缸从小门进入阳楼的厨房,缸内装了三条新鲜鲈鱼。老夏一见到谢三,立即像见到观世音菩萨一样迎了上去,握着谢三的一只手,就差没热泪盈眶。
谢三单手堪堪抱着黑坛子,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老夏两眼汪汪:“谢三啊!老夫平日里对你还是不错的吧?”
谢三点头。
老夏继续汪着一框眼水道:“我记得前一阵你请我吃的那个西湖醋鱼是你烧得吧?”
谢三继续点头。
老夏弓着个背,朗声道:“谢三啊!帮我烧鱼吧!”
“……”
“原本擅长烧鱼的那个厨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晚上身体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不省人事了。楼里面虽然有其他的厨师,可是各有各的专攻,这鱼总是差了那么几分味道。谢三你烧鱼烧的也算是一绝,就帮帮老夫吧!”
谢三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阳楼的鱼是一绝,不仅是因为谢三送来的鱼好,也因为阳楼专门烧鱼的厨师手艺了得。谢三一听要自己烧鱼,连忙推脱:“老夏,不是我不帮你,我这种手艺怎么可能比得上专门烧鱼的厨师的手艺?别糟蹋了阳楼的名声。”
老夏紧紧抓住谢三的手又紧了几分,语气坚决:“做人得有信心,上次你烧得那个鱼连老板养的那只嘴刁得不行的猫都馋,怎么可能比不过普通的厨子?”
谢三忽然觉得背后一冷,身旁那些普通的厨子散发着幽幽的夹杂怨恨的目光,谢三讪笑两声。
老夏仿若不觉:“话再说回来,你一弄鱼的,必然了解鱼的吃法么!”
……谁说有这种联系的话的……那只嘴馋的猫不是最爱捉弄肥嘟嘟的老鼠么?怎么也不见着它烧一顿芙蓉叫花鼠的菜来?
老夏继续絮絮叨叨,拉着谢三不肯放行,谢三无奈道:“如果你不怕我砸了招牌的话,那我就试试。”
一听这话,本来一副苍老像的老夏顿时站直了腰身,抹了抹眼中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泪水,笑眯眯说了一句“就是等你这句话”,转过身就对着一干洗菜切菜举着铁锅的厨子大喝一声,“该烧菜的赶快烧,该切菜的赶快切,等会儿人多了忙都忙不过来,干活的赶紧,等过了今天就发月钱!”然后又满脸和蔼的对谢三一笑:“等兰台夜宴结束了我请你喝酒?不如你再准备几道下酒菜?嗯……我觉得上次拿到西湖醋鱼就不错,你看怎么样?”
“……”这才是重点么?
总之,谢三就临时被抓了来做了厨师。
金菊耀耀,香风徐徐,人声嚷嚷,笑语晏晏。兰台夜宴人影纷杂,觥筹交错。红烛亮影彩衣华饰之中,有一年轻公子哥儿穿着一身暗花月牙白的衣衫,和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一样,摇着一把金菊扇面的竹骨扇子,晃晃悠悠地挤过人群,左看看右瞧瞧,明明是一脸的好奇,却在小厮上前讯问是否有什么需要的时候,板起那张清秀俊丽的白脸,故作深沉地道了一句:“有劳。”
小厮将这个公子哥引到他帖子上写的座位上正准备退下,公子哥唤住他,递了一块碎银子,指着楼下坐在屏风后面的人影问道:“那是不是你们这儿的头牌?”
小厮得了碎银子,正是满脸欢喜,顺着公子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公子肯定是第一次来阳楼,那哪里是什么小倌头牌?那是我们阳楼的大老板。兰台夜宴分为这么几块:第一是赏菊写诗词,第二是赏月对对子,第三……”小厮瞧了瞧相貌秀美的公子哥,笑地暧昧,“这第三就是消受美人恩。前两局的魁首可以优先选美人,至于评审的人就是我们阳楼的老板。不过……我们这位老板的相貌绝对不差,算得上是仪表堂堂,比起那些文人墨客更有风度呢!”
公子哥儿点点头,再吩咐道:“你去给我弄些好吃的来。”
小厮领命退下。
大厅之内热闹非凡,厨房里也是热火朝天。谢三忙得不可开交,原本只是送趟鱼,后来沦落到厨师,如今处境更是凄凉。前厅人手不够,就将刚把鱼烧好的谢三拉了过去充当送菜的小厮。
谢三举着盘子跑上跑下,任劳任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闹。
“谁敢上的蛇羹!”
“这位爷息怒息怒,奴家知道有些人不吃蛇,但是奴家保证我阳楼的菜绝对让你吃了不后悔。这蛇的味道极鲜,别具一格……”话还没说完,先前说话的人一下至把手中的白瓷酒杯扔到地上,清秀白皙的面庞上带着几分狠戾:“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谢三回头一看,那扔白瓷酒杯的人穿着暗花月牙白的衣衫,细腰窄臀,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却不自觉地有种既清且妖的感觉……妖?!谢三猛然一惊,凝心分别空气中的味道,脂粉香气混着菜香酒香之中隐约有一种不同与人气的味道,浑然一凛:蛇妖!
谢三赶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盘子,连忙走了上去,抓住那发火的公子哥的臂膀,对着面色有些难堪的小厮笑道:“小四对不住啊,我这位兄弟怕蛇……”察觉到身旁的公子哥挣扎,无奈只好增加了几分力气压制,“小四,你跟老夏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下次给他烧几条西湖醋鱼吃,如果你想吃什么鱼也说一声,我给你带过来。”
话还没说完就拖着公子哥匆匆忙忙地挤出人群离开阳楼。
本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景致,可柳树依依旁,水光泠泠处却是鸡飞狗跳。
被拖着的公子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也挣脱不了谢三的手,只得一路嚷嚷:“你谁呀!凭什么把我带走!手松一点,很疼的知不知道!”
谢三一直将他拖到人较少的河边才松手。
公子哥一见谢三松手,瞪了他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要离开,谢三连忙出声:“那个……中秋之夜正是吸取月之精华的好时期,你化作人形不过三百年,还是多多修行比较好,留恋人烟繁密之处,动欲念……”
“你是谁?”公子哥听到谢三满嘴的修行立即反应过来此人也非常人,转过身来眯着那双狭长有神的眸子盯着谢三,先前因为蛇羹的事自己正在气头上也没意识到若是凡人自己如何逃脱不了他的手掌,公子哥好好打量了谢三一番认出了他的原型,勾起嘴角扇了扇手中的折扇,“不过区区一螃蟹精,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更何况如果今日不是中秋而是重阳,桌子上摆的不是蛇羹而是清蒸螃蟹,你又如何?”
谢三见眼前这人年少轻狂态度傲慢,皱起浓而黑的眉毛,苦口婆心:“天法有道,生死无常。我虽为螃蟹却不能阻止旁人吃蟹,那些螃蟹未开灵智,总会有此遭遇。”
公子哥闻言冷笑了一声,不无讽刺:“你倒真是看得开。”
“再者虽然我只是螃蟹,但是好歹化作人形入凡世的时间比你久,你可知阳楼有一只黑猫?”
公子哥想起屏障后坐的那人手中依稀是抱着一只黑猫,不屑的“嗯”了一声。
“黑猫之眼可以看清世间妖物百态,你是什么妖怪早就被它所洞知。”
公子哥一听谢三这话,立即将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起,怒目而视:“你说谁是妖怪?!不过区区一只猫妖,有何所惧?再者,你不也就是在阳楼一个干活的小厮?”
谢三皱皱眉,觉得眼前之人的气势分外的熟悉,耐下性子解释道:“我和那猫妖有过一段因果,它不会为难我,而且我不是那里的小厮,我只是每天给他们送三条鲈鱼而已。等等……你是不是镜湖中的那条水蛇腾煜?”
被唤作腾煜的少年的脸色在十五的月亮之下泛出幽幽冷色,月牙白的衣衫更是清冷袂绝:“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