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媒》一只慢鱼

43、魂兮归来

　　沈复清晨一起来，就觉得心神不宁，眼皮突突的跳个不停，沈复本来不迷信，但是自从送走了双儿，心里就总是空荡荡的，担心双儿不听话，担心双儿磕着碰着，担心双儿哭闹……但战争一天不结束，沈复就一天不敢接双儿回来，听说羯城已经解围，高苌军已经被逐出了国境，但还不知何时大运才班师回朝。到时候再接回双儿，一起去城门等言之吧，微微笑着，心里有些迫不及待。

　　七月天热，许是睡不好吧，大惊小怪了，沈复想着，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细细打量自己了——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鼻，普通的唇……普通的脸，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言之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沈复自己也觉得困惑。为什么不去喜欢陆凡？陆凡是公认的美男子啊，突的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出来——要是言之和宁王争陆凡，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宁王会把他打趴下么？嗤——沈复自己想着，都笑出声来。笑容带着一丝疲倦，但在晨光里显得那么的温暖明亮。李言之拿什么跟人家争啊，他只会耍流氓！然而自己偏偏就爱上了这流氓，姑且算作是替天行道收了这人间祸害吧。他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又该殃着他窜来窜去了。

　　做了一天的典籍校对，沈复还没到家，就被路上突然冒出来的人拦了去。

　　“沈大人，我家公子有请。”来者看着面熟，说话客气但不容抗拒。

　　“敢问贵公子……”

　　“沈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好。”

　　跟着侍从模样的人来到附近的一家酒楼，直接领进了包厢。一进包厢，左右两侧齐刷刷两排侍卫，穿着和武器皆不一样，但都站姿挺拔，目不斜视，一眼便知屏风后面的人身份不同凡响。

　　“沈爱卿你来了。”屏风后面的人开了金口。

　　“臣，叩见陛下。”这声音，在朝堂之上听过百遍千遍，正是皇帝宁宰恒。

　　“爱卿免礼。”

　　“谢陛下。不知陛下召见臣，所谓何事？”

　　“你进来。”

　　皇帝的贴身侍卫掀起帘子，孔武有力的汉子，掀帘子的角度和力度，却都掌握得分毫不差，这大概就是皇家的体面吧。

　　沈复恭敬的弯着腰站在了宁宰恒对面。

　　桌上一盘残棋，宁宰恒身着布衣，手里捏了一枚黑子，微微皱着眉，正在思索的模样。

　　“爱卿，依你看，朕下一步该如何走？”

　　“启禀陛下，臣不擅下棋，不敢妄言。”

　　“爱卿谦虚了，人常常身在庐山，却不知其真面目。可旁观者只要看一眼，便明了了。来，坐，陪朕下一局。”

　　“是。”

　　黑子白子，你来我往，静悄悄只听得见落子的声音。

　　“爱卿，朕今日出宫，是为一件重要之事而来。”

　　“陛下请讲。”沈复掂着白子的手顿了顿。

　　宁宰恒招了招手，便有人呈上来一大一小两个盒子。

　　“这，是言之留下的东西。”

　　“啪——”沈复手上白色的棋子应声而落，白玉做的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棋子落定，房间内便陷入了沉寂。

　　那一刻，沈复的脑海如同倏地一下被抽去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一片空白。时空仿佛被定格在这一刻，沈复定定的坐着，连手也停留在下子前的姿势，像失去了知觉和意识。

　　“爱卿。”宁宰恒已然料到了沈复的反应。

　　“爱卿……”宁宰恒又唤了一声，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惋惜。

　　沈复没有答话，终于抬起了一直低垂的眼，眼神空洞而迷茫，似被抽去了灵魂，看了宁宰恒一眼，全然没有顾虑君臣礼节。是的，只在这一颗子，一步棋，一句话的时间里，沈复已经死了，同那个人一起，死了。

　　“李尚书年事已高，恐怕承受不了白发送黑发的丧子之痛，你和言之是多年故交，就由你，先代劳秘密安葬言之吧。待他年二老驾鹤西去，再让言之进李家祠堂与二老相会吧。相信李家列祖列宗也会为言之感到骄傲”

　　“言之为国尽忠，本该由朕主持，给予厚葬……”

　　“三千将士悉数战死，无一生还，中毒腐烂，已分不清面目。王叔将其尸首集体火化，分散到各家供奉。朕一定在麒麟阁为言之立牌匾，好让大运子孙瞻仰他的功德。”

　　一将功成万骨枯，人都死了，还要功与名，有何用？

　　一直是宁宰恒在说话，沈复的眼神，呆呆的看着窗外，远处商铺彩色的经幡正随风飘摇，然而沈复眼里，却没有了一丝的光，令这坐拥天下的天子都看得心惊，是绝望！绝望到了此时此地就可以一同死去的地步。若当真立刻就死，都不是因为殉情——你深爱一个人，当他真正离开你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已经是世界上另外一个他，他喜你亦喜，他悲你亦悲……他死了，那么你也死了！

　　沈复没有再说一句话，七月燥热的天，沈复整个人却如同置身冰窖，从五脏六腑开始，一点点往外冻结，至发梢，至指尖，至脚底，都已经冰冷，透着青灰的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复颤抖的双手抚摸着那四角鎏金的盒子，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何其的狂乱，何其的无奈，又是何其的无力……他笑，他笑这命运，笑如他一般庸庸碌碌者为何依然手脚健全的活在世上，而那些拥有铮铮热血的汉子，却连死，都死无全尸。他笑，他笑他自己，如此的愚钝，他明知言之心中只有自己，为何却要为着纲常，为着伦理，连临别前的一晚，自己还亲手把他推给别的女人……

　　心弦既已断，沈复跌跌撞撞，蹒跚的步子，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已经凌乱，似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在城中街道穿来穿去，跟孤魂野鬼一样在游荡，游荡的却又明明是李言之最爱拉着他闲逛的街。

　　“你跟着沈大人，务必保护他安全。”宁宰恒负手立在窗前，看着他脚下的皇城，沈复的痛，他已然懂了。当绿酒从披香殿长廊跳下，鲜血染红了积雪那一刻起，他却已懂了。懂了世间的生死相许情。懂了为何他的皇兄宁愿不要江山也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也懂了为何他的母后曾经告诉他“你的皇兄是这世间最懂爱之人”，不是为爱痴，不是为爱狂，而是明白相互的心意，相知相伴，珍之惜之。然而还是明白得太迟了，他的绿酒，已然从长廊里跳了下去。

　　沈复并未回沈府，而是到了城郊李言之买下的小屋。他端端正正的捧着盒子，好似捧着一个活的李言之。他一路是走来的，没有灯笼，只有染了晕的月色，一双鞋早已沾满了泥。

　　“言之，你回来了……”他把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苍白的脸微笑着。

　　“言之，我去煮茶。上次你给我煮的茶，比茶楼的好喝多了，这几年你不在，我都学会自己煮了，想你的时候，就煮上一杯……”他踉踉跄跄的打开壁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动作确实已经像模像样。

　　“来，言之，喝茶……”他将沸腾的茶水倒进粗瓷的茶杯，摆在那漆黑的盒子前。

　　“言之，双儿长得可像你了，跟你一样的不让人省心……”

　　“言之，上次说好等你打了胜战回来，就陪你痛饮三天，你带来的酒还在呢，当初没能兑现承诺，还望你见谅……”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酒坛子的泥封，是上好的女儿红，两个大碗摆开，一一满上。

　　“你我今夜，不醉不归……”说着一饮而尽，又复满上，一碗接一碗……

　　“言之，其实十六岁那年，你悄悄吻了我，我知道……在那之前，我也悄悄吻过你……”

　　“言之……”

　　“言之……”

　　“言之……”

　　呼唤一声苍凉过一声，今夕何夕，斯人已逝。

　　大的盒子里装满了李言之给沈复的字条。

　　“沈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沈卿，此役不知何时了，若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亲口喊你一声‘沈卿’。”

　　“沈卿，现在想来，我能为大运千万人赴死，却唯独辜负了你。”

　　“沈卿，甚念。”

　　“甚念。”

　　“甚念。”

　　甚念，甚念……

　　一张张打开字条，每读一句就好似在沈复的心头剜去了一块肉，他却一张一张，颤抖的唇，皴裂得渗着丝丝血迹，来来回回念了很多遍，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摩挲着纸上的笔迹，唯恐纸墨间还残留一丝他的余温。待字条铺满了桌子，待所有的酒坛都已开封，已是三天过后。

　　他终于从桌边站了起来，头昏眼花，一个重心不稳又扑倒在了桌上。

　　他拿起剪刀，剪下一缕黑发，和所有的字条一起，收进盒子。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就让所有的相思，从此伴你长眠于地下吧。

　　日暮西沉，沈复在后院的池塘边，他俩曾经一同凿冰钓鱼的池塘边，亲手挖好了李言之的墓穴，残阳照着水面，荷花映日，如血一般别样的妖艳。

　　当他把那黑色的盒子放入墓穴之时，一声仰天嘶吼，声泪俱下。终于，还是哭了出来，他本以为，绝望的人已然留不出眼泪，可为何，此刻的他却痛得无法呼吸，痛得泪水再也不受抑制。三天前的清晨，自己还那么盼望着他回来，而此刻，他确实回来了，只是已化作尘埃，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再也不会同他说一句话，再也不会同他喝一壶酒，再也不会对他刷流氓了，再也不会了……

　　“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你说过，你不舍得离开我，你骗我……”

　　“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呀……我再也不骂你了，你要喝花酒，我就陪你去，你喜欢上赌坊，我也不拦你……只要你喜欢的事情，我同原先一样的陪你。”

　　说到“回来”二字，沈复像想到了什么，突的顿了一顿。继而又击掌而歌。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声音呜咽，曲调哀婉，似天也受了感动，一声惊雷，夏日的雨说下便下，冲刷着他脸上的泪水和泥土，也冲刷着他乌黑的发，一夜之间，洗尽铅华，青丝变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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