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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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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略)
黑田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结尾,像钢锥般不断敲打樱井的太阳穴。
他拿筷子挑起几根面,从心底为浪费食材忏悔。
相邻的位置,二宫似乎食欲不佳,餐盘里剩下大半份炸鸡块,相叶正把它往自己的方向拉。而捧着大麦茶专注观看相叶进食的二宫,短短的眉毛松弛着,琥珀色的眼微微眯起。不自觉地,把嘴角翘了起来。
二宫的脸色灰白。这段时间既需要完成日常工作,又需要协助主刀医师准备手术,忙得不分白昼黑夜。每每得到短暂的休息回到家中,连招呼都顾不上与自家恋人打,潦草冲过澡后倒头就睡。樱井自然是心疼他,可自己的工作同样繁重,甚至做不到照顾累至极限的二宫,唯有在工作结束时从便利店给他买回即食便当,算是凑合一餐。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连必需的对话都觉得疲倦。
自从松本那里得知,自己所在的派系试图隐瞒女孩病史以妨碍手术的正常进行,樱井便觉得那秘密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心里。
他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深爱的恋人。
可他也有自己的事业,甚至还担负着其他人的前途。
最重要的,是这次手术关乎到一个女孩的性命。
然而午夜惊醒之时,透过没有合紧的窗帘,夜东京不灭的灯光滑进来,温柔地落在他身边男人的耳廓上。
樱井并未像很久以前那样,会开着灯去等晚归的二宫。
而加班后的二宫也只是静悄悄地走进卧室,谁也不打扰,掀开被子抱住枕头,便疲惫地堕入深眠。
即使恋爱已经持续七个年头,这个男人精巧瘦削的脸庞仍像从未改变过。
直到这种时刻,樱井才绝望地发现,他真的在犹豫。
犹豫是否应当把情报告知二宫,是否应当拿二宫的职业生涯去换自己的仕途畅通。
原来,再怎样说爱,他还是庸俗得彻底。
…是因为nino跟我之间不谈公事。
最终只好拿苍白无力的话语来进行自我安慰。
***
距离手术日,还有一天。
也不知院方究竟是怎样打算,前一晚,二宫与樱井同时得到休假。
拿钥匙打开锁,拉开家门的瞬间,二宫便听见厨房传来微波炉“叮——”的声响,与之相接的,是连续不断的、急促的脚步声。
“nino欢迎回来!”
略微沙哑的声线故意在话尾作出明朗上扬,冲至玄关的樱井身穿围裙,笑得露出牙齿。
他们两人真的已经有许久没得到重叠休假了。
不受理性控制,二宫感觉自己的唇角向两侧扯开。
他举起手里的便当盒,是特意绕路从樱井喜欢的外卖店带回的荞麦面。
“我回来了。”
***
毕竟处在大型手术之前,樱井是不允许二宫碰刀的。他自己却又不通料理,只煎了两只太阳蛋,拿微波炉热过相叶实家强烈推荐的煎饺,倒是把装碟摆得非常漂亮。
两人面对面落座,二宫替樱井将荞麦面搁进碗里。身体微微前倾时,能够看见樱井在垂下眼帘时,似乎有光珠在上面滚动的长睫毛,二宫一个恍神,酱汁溅出少许,粘上他的指头与手腕。
“啊——弄脏了!”
连忙放下餐盒,二宫去卷自己的袖口。樱井也像是刚惊醒,急急地抽出两张纸巾摁在二宫小臂,两人慌乱之中又险些弄洒酱油瓶,东扶西稳,霎时间乱作一团。
待最后安定桌面局势,倒像是打过仗似的,两人都有些狼狈。
樱井的围裙滑脱半边背带,衬衫最上的两只扣子解开着,黑发贴在额头,圆眼睛亮得灼人,嘴巴不自觉地嘟着。
与他对视,指间还满是酱汁的味道。
二宫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起伏。
也是鬼使神差地,就这样越过餐桌,勉强够上对面那人的嘴唇。
有些时候,接吻只是用以确认什么东西的存在。
熟悉的纹路、温度、气味。
熟悉的覆住自己后脑的手指,熟悉的小心探进口腔的舌头。
还有辗转吮吸之间,低哑唤出的“kazu”。
他们为了彻底掩饰亲密的关系,甚至连衣物都分开清洗。
可这不属于自己的味道,反而会令自己感觉安然。
…就是他呀。
…就是樱井翔呀。
慢慢离开对方的嘴唇,垂头重新坐回木椅上时,二宫和也感觉有点羞赧。
就算经过许久,他还是无法做到在亲密后泰然处之。
明明是日常里执着于身体接触的类型,与同事相叶能够勾肩搭背地随便漫步在都心,甚至曾经大胆地摸过他们常去的居酒屋店主大野的屁股,可就是樱井,只有樱井,每次触碰都会浑身不自在。
如果是喜欢的人,就会特别想要去触碰他。
二宫曾经在网站上闲逛时见到这样的大型标语。
但是,他却总是想要触摸樱井,却又终究缩回手。
樱井嘴唇的形状仿佛天生就适合被亲吻。
同样跌坐回椅背,这下子,他围裙的两只背带都落在手臂上。
注意到二宫的视线,他突然抿起嘴来。
拿手遮住肩膀,有心说笑,声音却听不出愉快:“别看了啦——”
这使二宫回想起他们的初次相遇。
***
由于医学院平日的学业实习十分紧张,为了解压,迎新活动便办得异常热闹。那年刚入学的二宫在漫天飞舞的雪白花瓣里,右手举着苹果糖,左手抓着新生手册,从绘得花花绿绿的地图前一抬头,便撞上了樱花树下的精灵。
那只精灵有一头卷曲至腰的栗色长发,穿黑白蝴蝶结缀满全身的女仆裙,眼睛转过来时,温柔含情的目光像是泉水。
…可惜的是,这只精灵是溜肩。
18岁的大学生二宫和也,在并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将与自己共度余生的情况下,笑场了。
并收获了溜肩精灵情真意切的白眼一枚。
那之后不久,二宫得知COSPLAY的青年是临床医学部新上任的学生会会长,被方卸任的前辈们强迫穿了女装取乐。可二宫的幸灾乐祸并未持续太久,个性颇受前辈关爱的他,于一年之后的4月,身着旗袍,与扮成宫廷王子的樱井共同立于樱花树下。
学生时代的回忆那样多,是连想想都会发笑的东西。
可又为何,自大学院毕业,进入病院之后,那些有趣的、新奇的故事都慢慢消失。
只剩下日复一日的、连交流价值都不具备的平凡琐碎。
***
分明是想做出活跃气氛的样子,可整个晚餐过程之中,樱井仍是恍然,有时连接话都显得力不从心。二宫心里明白樱井在意的是什么,却只能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模样,有一口没一口地夹着面条。
假若樱井在寻找提起那件事的契机,他就得尽力避开相关话题。
***
二宫与樱井的学年相差两个。
在校期间,两人身为风格相异的优等生,追随了两位治学态度不同的导师。
最初做出选择时,只是依据兴趣顺其自然。唯有先后离开象牙塔,才惊觉当初的选择竟决定未来方向。以心脏外科黑田为首的行政派,和以脑外科千秋为首的学术派,区区一个大学病院,争得水火不容。
不能再像学生时代一般,社会舆论也好工作环境也好,都容不得樱井与二宫的交往。
和试图在两者中寻求平衡的樱井不同,二宫甫一进病院,便为两人关系套上枷锁。
在外人眼中,他们必须不熟;在彼此之间,他们不谈公事。
如果不遵守规定,那就尽快分手。
二宫曾决绝地这样说道。
而挣扎长达三个月,在此期间颇受二宫上司千秋的“特殊”关照,樱井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
从此,在阳光下形同陌路。
因为二宫知道,樱井翔是个温柔的人。
同时,是个野心家。
***
“nino…”
樱井的音质算不上完美,可那份沙哑反倒成就一种含蓄的性感。他垂着头,荞麦面只吃掉半碗就不动了,汤汁上的油斑静静漂浮。
二宫猛然一悚,急急放下筷子。
“翔san!”
“nino…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翔san!”
他忽然不知道应当如何阻止恋人,只一声赶一声急促地唤着樱井的名字。
缓缓抬起眼睛的樱井,瞳孔里像是燃烧着两枚小太阳。
“明天的手术…我这里收到了一个情报…”
“翔san!我只是第一助手!”
“是松润那边说的,应该很可信…”
“翔san!翔!只是助手而已!千秋老师也在,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情报的内容…”
“翔!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同情!”
话一脱口,满室寂静。
“同情”两字在空中飘浮,最终重重地砸下来。
二宫与樱井再度对望,深浅不一地喘着气。二宫觉得那两个字像是砸在自己的心口上,害得心脏跳动变得紊乱。
良久,二宫放软了语气:“翔san…一切都会变好的。”
墙壁上的挂钟“铮——”的一声。
时间过去了,没有影子。
***
手术当日。
二宫起得比樱井早,而樱井睡得也沉。待他被自己设定的闹钟《道》吵醒时,恋人早已收拾停当出门了,留下餐桌上仍旧冒着热气的法式吐司与咖啡,熨烫平整的衬衫与西裤整齐叠放在床头,金黄条纹的领带被打了个漂亮的结,挂在衣帽架。
樱井不用刀叉,徒手便去抓吐司,煎至金黄的面包上涂橘子酱,他奋力咬了一口,酸甜味道好像顺着鼻腔直逼进眼眶,害得险些落下泪来。
平时早已习惯的这些宁静的日常小事,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像是道别。
***
“田渊先生,今天有什么打算?”
“完全没想法啊。”
125号房间的田渊公平,患有先天性主动脉瓣狭窄。
穿上白大褂、自然切换为医师模式的樱井翔站在田渊床边,在病历单上流利书写着,偶尔抬起脸来露出笑容,冷静而和蔼,格外受人信赖。
然而今天,对樱井医师抱有恋慕之情的小护士静奈,却觉得素来严格遵守查房时刻表的医师有些反常。根据安排,樱井医师在每位他所负责的病人床前所花费的时间应当不超过十五分钟,可眼下,樱井和田渊的对谈已经明显超出问诊范畴,进入闲聊的阶段。
偷偷瞥了一眼腕表,是否应该提醒医师去下一位病人那里了呢?
今日的进程明显延缓了。
可翘起嘴角,露出克制笑颜的樱井医师,让静奈在心驰神往之外,感到几分莫名悲伤。
“天气这么好,可以去外面走走呢。”
“是啊,这两天感觉身体情况也不错。”
“等经常来看望您的那位青年到了之后,让他陪您去吧。”
“嘛,如果他来了的话…”
平日的樱井医师,绝对不会关心到这个程度。
静奈拿病床作为掩护,悄悄移动了重心,交叉双腿。
站久了,也有些累啊…
总觉得医师是在刻意延长问诊事件呢…虽然这样做也非常温柔。
说起来今天似乎有非常重要的手术,应当已经开始了吧。
听其他护士说办公室里会有直播,樱井医师竟然没去见学呢。
帅到这种地步的医师,不知道有没有恋人了呢…虽然没听说过他结婚的消息。
自顾自沉浸于妄想之中的静奈,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思绪。
有人猛地冲进病房,不慎碰到门口的衣帽架,木架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翔chan!”
仿佛挟带着青草香味的清爽男性,黑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黏上两鬓,他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是跑过了很长的距离。而在破碎的呼吸声之间,他撑住墙壁,目光直直投向樱井。
“翔chan…樱井、医生…手术…”
顷刻之间,病房的温度猛然下降。
静奈见樱井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手中的原子笔险些滑落。
好像连思考都变得困难,年轻的精英医师露出了疑惑神情,许久,方在辞典中检索到可用的文字。
“…相叶医生。”
他说。
“…在走廊里请不要奔跑。”
***
一定没事的。
在手术室前罚站,这句话反复碾过心口。“手术中”的红光不断闪烁着,投射到脸上,可仿佛万物又都褪了色。耳膜随着心脏用力鼓动,樱井无法从这片嘈杂中辨别出任何有意义的声响。
似乎相叶在身边不安地来回走动,好像钟摆。
似乎那扇冰冷的大门开关过几次,有浑身染血的护士急促地冲出来,消失在走廊尽头。
似乎有两名家属模样的女性,求不得护士的解释,忽而跪倒在地。
似乎相叶试图拿掌心捂热他的手臂。
…真是讽刺啊。
甚至在这种时候,樱井都不忘躲开相叶的触碰,他想要对相叶说:
——你也还记得吧,在病院里,我们两人不应该超过同事界限。
可这又代表什么呢。
心里却有个细小的声音,慢慢拱破土壤,使苦涩弥漫于空气。
可这又代表了什么呢…如果,如果这个未来里没有二宫。
术中,女孩的血压突然下降。
主刀医生千秋离开手术台,后续工作全权交由第一助手二宫和也负责。
紧急输血。
找不到创口,无法止血。
心跳停止。
脑缺氧。
死亡。
他并非听到了这样的信息,反而像是这些文字砸破了他的躯壳,直接涌入灵魂。
相叶走到身边想要抱他,被他推开了。
“手术中”的灯光终于熄灭了。
第二助手颤抖着走出来了,向家属们报告手术失败的消息。
一张一合的嘴,宣判了一个年轻生命的凋零。
于是有人哭着走了。
有人咒骂着走了。
有人紧握他的手后走了。
有人抚摩过他的肩膀后,走了。
有覆盖着白布的、寂静的病床,被推走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然后,有人来了。
浅绿色的无菌服、窄窄的肩膀。
褐发被全数塞进帽子,露出他短短的眉毛、和那对令人忍不住怦然心动的、像是蜜糖般的琥珀色眼珠。
二宫扬起嘴角笑了。
还微微蹙起眉尖。
那熟悉的、偏高的声线,瞬间洞穿樱井的耳膜,令整个世界的喧嚣一股脑地、重新闯入他的脑袋。
“哎、翔san…我搞砸了。”
***
樱井翔喜欢听二宫和也称呼他为“翔san”。
跟松本润的“翔君”不一样,跟大野智的“樱井先生”不一样,跟相叶雅纪的“翔chan”也不一样。
那未必是最亲密、最甜美的叫法。
但是那种二宫和也式的别扭,那种刻意制造出的距离感,反倒容易令他心动。
或许,换句话说,只有二宫和也的“翔san”,才拥有这样的效果。
***
现在应当说什么呢。
四目相对,樱井几乎忘了如何张开嘴巴。
他的恋人笑得那样无邪,甚至模仿电视里的搞笑艺人耸起肩膀。
整只暴露在灯光下的小面孔,右侧唇角下有一抹深色。
本以为是下颌上那颗小小的黑痣,仔细看下去,才发觉其实是残留的血痕。
樱井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强迫着双腿,向二宫的方向迈去。
“nino…我——!”
“翔san。”二宫却伸出手来阻挡他的靠近,“别过来了。”
“如果我告诉你那件事的话…如果我早就…早就…”
“翔san,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nino…”
“你想告诉我的信息,我们早就获取了,毕竟我也有自己的信息来源。所以这次的意外,我被推到台前,都是我们内部的原因,与翔san无关。”
“但是你…”
“翔san不是也说过了吗,绝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现在的我也是这样。不论是需要接受诉讼,还是必须吊销医师执照,既然有人在我参与的手术中失去生命,那么我绝对会负起责任。”
“——可这并非你一个人的责任!”
“翔san…你冷静些。咱们进入病院也不是一两年了,很多规则不都已经接受了吗?不正是因为接受了,才走到了今天的高度了吗…”
终究难以做到完美,二宫降低了音量,他开始颤抖了。
“你看,今天的翔san,这样立派、这样出色。”
“…是啊,”而垂头许久的樱井,突然握紧拳头,咬着牙仰起脸来,冷光下的脸庞轮廓柔和,的确已然失却了青年时期的锐利。
“我不后悔,可是,kazu,这样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手术帽下、让樱井翔曾一度想要将它拆解入腹、永远不让与他人的小脸,第一次露出了完完全全的、真实的悲戚。
***
居酒屋里仍是那样热闹。
吧台前,大野向客人分别送上啤酒和烧酒,又推来一杯冰块。
松本润替相叶雅纪将酒满上,扔入少许冰块,随即两人无言碰杯。
季节进入最炎热的八月,不过短短十数分钟,玻璃杯外侧便凝结了细密的水珠。相叶吃了一口下酒菜,拿指头去蹭杯壁,皮肤划过的地方,水珠迅速聚集滴下,只剩蜿蜒的痕迹。他有点儿感慨,去摸松本的手,又被对方反手握住、十指紧扣。
“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相叶便继续大口灌。
松本在座椅上扭动两下,还是忍不住问了:
“今天开始一审?”
“…嗯,”相叶闷着头答,“其实很早前就停职了,只是时间拖得长。”
“越拖越难受啊…”
“…当初nino告诉我他要做第一助手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的…”
“雅纪。”松本用了略显压迫的语气。
“我知道!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问题…可还是会想啊…假设…如果…”
“…翔君后来告诉我说,他不后悔。”空出的那只手一下下拍着相叶的肩膀,节奏温柔,“他还说,‘二宫san也不后悔他的选择’。”
“可是,可是现在他们俩…一个上了法庭、一个辞职…翔chan还曾经告诉过我,他对商业没兴趣,不想要接手家里的生意…”
“大约是想要尽快独当一面吧,尽管这份独立还是拿家族重担换来的。”
“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呢…被人控制的生活。”
而松本语气平静,相叶只觉得抓着他的指头愈加用力,手背浮起青筋。
“怎么可能摆脱,只能自己选择不去放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