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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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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井翔在那扇冰冷的大门前等了很久、很久。
痛哭的家属相互搀扶着离开，步履蹒跚；有西装革履的青年精英瞪视身穿白大褂的他，咬牙切齿说要状告病院；换下无菌服的护士与麻醉医师留到很晚才出现，浓颜的麻醉医师还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轻拍他的肩膀。
直到最后，直到他的指尖开始冰冷，直到他的脚尖开始发麻，直到他的眼睛被惨白灯光晃得发痛，直到他怀疑二宫再也不会出来时…
金属车轮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动，细密的声音几乎激起回响。
盖着白布的病床被推出手术室，稍稍调整方向，同他擦肩。
闭眼、深呼吸。
再睁开眼时，二宫和也站在他面前。
浅绿色的无菌服、窄窄的肩膀。
褐发被全数塞进帽子，露出他短短的眉毛、和那对令人忍不住怦然心动的、像是蜜糖般的琥珀色眼珠。
二宫扬起嘴角笑了。
还微微蹙起眉尖：
“哎、翔san…我搞砸了。”
***
麻醉医师松本润常常恨铁不成钢，说樱井选择跟二宫相恋是自讨苦吃。
身为同一家大学综合病院的年轻外科医师，在医术上便已不分上下，二宫和也与樱井翔偏偏又还旗帜鲜明地，分属两个派系。
心脏外科的樱井翔算得上行政派中新世代的代表。年纪轻轻即有丰富的主刀经验，父母在政界与商界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人物，本人更是勤奋刻苦，几乎不曾拒绝过院内的工作安排，再加上为人体贴低调，对患者和护士都会露出温柔笑意细心讲解，一度被风评为全院最想嫁的男性NO.1。
与此同时，脑外科的二宫和也亦优秀得使人不敢侧目。和头上仿佛顶着五彩光环的樱井相比，二宫的履历倒是平实不少。然而在学术派里，与他相同年纪的医师绝对做不出如此数量与质量的医学突破，拥有类似研究力的医师又比他年长了不晓得几辈。平素看起来漫不经心，真正进了手术室又是带有鲜明反差的雷厉风行。
行政派与学术派不和已久，如今院长面临退休，更是内斗得激烈。身为两派最招风的人物，樱井与二宫在病院内碰面都目不斜视，少有的对话里总是一句顶一句，全是锋芒。
谁又能想象到这两人已经相恋至第七年？
身为某私立病院院长之子的松本，应当是如今年轻一代中仅剩的中立人士。
他与樱井青梅竹马，又跟二宫私交甚笃。
光看着这对恋人躲避众人目光就觉得心累，丝毫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坚持多年。
况且现在换届选举，正是最危险的时刻。一点点破绽，就会换得满盘皆输。
***
“…所以nino一会儿过来？”
喝干最后一口乌龙茶——明天还有工作——松本看了看时钟，抬手示意店主大野续杯，冲把烤肉塞满口腔的樱井问道。
他们难得有假期撞在一起，赶紧约出来小聚。
居酒屋里热闹非凡，他们也不要包间，就挤在吧台前谈天。
八字眉的店主慢吞吞地蹭过来，替松本将玻璃杯倒满，又把樱井前的空碟子收起来。
“是啊，他今天在急救中心，换班后就来。”樱井鼓着嘴，说话含糊不清。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扳扳指头：“大概两个星期吧。”
“还没碰上同时休假？”
“毕竟这段时间…你明白的，院里本就不希望我们俩太亲近，假期都是岔开定的，这次也是运气好，我夜班他急诊，勉勉强强凑出半个小时来。”樱井笑得倒是很爽朗。
“你倒是看得开。”
“看不看得开都是其次，毕竟我们是做这一行，许多事情只能接受。”
“好吧，那就先把这个放在一边不谈，”松本环顾四周，凑到樱井耳边，“有个大客户要去nino那边的事情，你知道吧。”
“当然了，”樱井还是很随意，“明早一上班，黑田医生就叫我过去，大约就是说这件事情，没争取到患者又不是我的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这位客户曾有过严重的手术并发症史，信息却被你们这边压下来了？”
这就成为问题了。
樱井慢慢放下筷子，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良久，只冒出一句：
“那是一条人命。”
“你们没打算在过程中动手脚，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
樱井所在的病院有管患者叫客户的“优良”传统，樱井不喜欢，却也拿它没辙。无可厚非，毕竟患者也是病院收入的重要来源。
最近外科迎来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客户，年龄挺小，是个几周前方过十岁生日的小姑娘。可她的父亲来头却相当厉害，身为在野党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近来由于政界动荡频频在电视上出现。
说来也巧，这位年轻父亲爱女心切，小姑娘出生即罹患脑部隐疾，这两年才逐渐显出端倪。樱井供职病院的脑外科驰名全国，因此，尽管与樱井父亲的政治立场相左，他也义无反顾地将女儿送入这家病院。
自然，是送到了二宫和也所在的学术派手中。
樱井虽说是行政派的红人，却不太爱管内部斗争，信息来源有限。他与二宫的派系其实早在初入行被导师挑选时已经敲定，由不得自己左右。这些年来，樱井百般容忍周全，不过就是为了同时保全自己与二宫，连在病院撞见都不敢多言。
而松本在两派相争中乐得清闲，反而给自己折腾出一张情报网来，消息灵通得很。樱井也常暗地里庆幸自己有这样可靠的亲友，尽管松本摆明了说他不会参与，但情报本身已经足够他们生存。
沉吟片刻，樱井终归还是难耐心中复杂情绪。
他见过那个女孩，躺在病床上戴绒线帽，恰好露出那双琉璃般透明清澈的大眼睛。看见樱井，她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
“那套情报重要到什么程度？”
“重要到我不能告诉你。”
“润君！”樱井咬牙。
而松本只是轻晃手腕，冰块与玻璃杯碰撞。
“翔君…你知道我的原则。”
沉默里，两人又开始了自饮自酌。
樱井将烧酒斟满，也不需人劝，便囫囵灌进胃里，辛辣由食道一路向下蔓延。他想来想去，觉得脸上有些发热。相识多年，其实他也知道松本是外冷内热的典型，倘若不是真正关心自己，也不会把这种事拿来说给他听。
可惜他们都是悉心在深处的人，关怀也好责怨也罢，都是放在心底的。
灯光侧影愈加勾勒出松本的浓艳轮廓，又长又翘的睫毛包裹着温柔的黑眼珠。
樱井是看着他从满身带刺的小包子成长为今天的立派人物的，突然就感觉整个人像踩在了棉花糖上。
什么都没有说，以为沉默会持续下去。
幸好这时，居酒屋拉门的风铃叮当奏响。
***
松本润算是他们这帮朋友里，与樱井、二宫走得最近的人。
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看到这对恋人最多细节的人。
印象里两人是从大学院开始交往，那是2007年的夏天。
身为学生，即便是临床医学这类课业与实习压力极重的专业，都也还是拥有相对富余的时间。逃掉自习课，或者在实习下班之后，两人随便找间家庭餐厅吃个套餐，去人满为患的影院看部电影，就算是约会了。
暑假的周末一齐去烟火大会，期末考试前共同补习，在超级市场里与大妈们抢购特价产品。樱井从小养尊处优，也乐得陪二宫逛商店街、吃学生食堂，两人拿廉价冰沙上的装饰花胡闹。
后来顺理成章地先后留任大学病院，都是优秀人才，工作逐渐忙起来。樱井与二宫学生时代所跟随的导师，在病院分属两派，他们也被迫立于自己战线之后。日常生活除去不令自己被对方陷害，还得小心自己所在派别不去加害对方，现实慢慢蚕食着安稳的恋情。
松本不是没见过樱井与二宫吵架，但那并不意味什么。
即使是有段时间二宫调往京都短期驻扎，距离也不曾削弱任何东西。
他们俩都是聪明人嘛。
松本想。
只要真心想维持这段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
风铃奏响的瞬间，分明松本才是面对门口的一方，樱井却应声飞快地转身过去。
那时拉门还没有打开，是看不见来人的。
可樱井似乎就是明白那是他在等的人。
二宫和也猫着背迈进小小的居酒屋来，被热气迷了眼睛。他留利落短发，刘海有些乱了，挡在眼前。穿皱皱巴巴的白衬衫，斜挎皮包，就像走错房间的高中生。
樱井抬手唤了声“nino”，他就朝这边望来。
微微仰起下颌，唇边的黑痣漫不经心地点缀在那里。
“哟，翔san、J。”
拉开椅背，二宫坐在樱井身边。刚想向店主点单，就见大野端上苏打水和文字烧。樱井揉了揉二宫的肩膀，替他摆正碗筷，又在自己的背包里摸索，掏出一只礼盒。
“你之前说手表丢了懒得买，我白天没事，就去给你挑了一款。”
二宫也不忌讳松本，拖过来就掀开，累了整天，连声音都糊作一团：“…唔，谢啦…是一个品牌啊。”
“咱俩用同款的话大概太打眼，但同一品牌就没关系了吧。”
“挺好…”
“喜欢就行，那快吃吧！”
也许是有松本在的缘故，两人的举动之间算不上黏糊。不过考虑到樱井那昭和风的恋爱习惯，外加他们早已进入感情的第七年，或许也没必要把最甜蜜的一面展露给别人看。能注意到的，都是些小事。
乌龙茶里的冰块慢慢融化了。松本捧着杯子，指尖都沾上水珠。
自二宫进门后，樱井又恢复他惯常模样，话特别多，笑起来格外开心，精力充沛到惹人厌烦的程度。二宫还是恹恹的，听得却很认真，时常还会在松本难以理解的地方笑出声来。
仿佛刚才流动他们之间的冰冷空气，那些关乎职业生涯的不可被曝光的丑事，都从未出现。
三个人尽管处于同一个工作场所，聚会时却从来不说职场里的事情。
樱井扯了几句他最近休假时，在电视里看到的映画预告；松本则认真地与两人讨论下次长途旅行的安排；二宫只是安静地听，几乎没动筷子，末了，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拿手肘去撞樱井。
“你得去上班了。”
樱井的眉毛立时搭下来，眼睛鼻子皱在一起：“欸——怎么这么快！”
二宫则手脚麻利地替他收拾起背包：“动作快点，免得迟到了。”
“又要好几天见不到了…”
“够了啊，有事儿你就电话我…哎，等等。”
樱井被催得有点儿手忙脚乱，仍是满脸委屈表情，他刚站起身来，就被二宫叫住了。
单手撑住脸颊，松本听两人上演日常对谈，带着些许倦意，心底还泛起淡淡的羡慕之情。
“你明早下夜班回来，想吃点儿什么？”
“可以点餐吗！那我早餐要火腿蛋！中午吃土豆炖牛肉？”
“行，那我做好给你扔冰箱里，你要吃的时候热一下。对了，上回相叶氏从千叶带来的扇贝还冻着呢，我弄给你吃算了。”
“好～ninomiありがとう～”
“微波炉热两分钟。”
“Yes，sir！”
满是日常的、琐碎的、平凡无奇的小事。
***
结束上午时段的门诊，相叶雅纪抻着懒腰从小儿科科室出来，就见几十米开外，有个猫背童颜的男人拖沓着步子准备下楼。
一路“哎哎”地喊过去，到近旁大力捶了下男人的肩膀，害得对方一个踉跄，更收获对方一只白眼。
此刻，午前诊疗刚结束，正是用餐时间。不顾二宫和也的反对，个子高挑的男人带着满脸灿烂笑意，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就将他往食堂方向拖去。“呐呐，好久没跟nino一起吃饭了，给我个机会呗！”
相叶的身上仿佛有青草味道，二宫松弛着僵硬的肩膀，期望自己的瞬间动摇没有暴露在相叶手掌之下。他犀利而娴熟地吐着槽，却没挣开相叶手臂，两人迈着一致步调热热闹闹（主要贡献方是相叶）向食堂进发。相叶动作幅度极大，单走路便能扬起衣角，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总能充分吸引众人目光，二宫才没能注意到几步开外，身穿白衣的樱井翔与他们是相同的行进方向。
***
大学病院的食堂少换花样，吃得次数多，其实也就腻了。
相叶在窗口选了炸鸡块套餐，二宫嫌麻烦，只要了同样的东西，两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二宫甫一落座，就发觉相邻三张桌子的对侧，樱井正独自端坐，对着一碗乌冬面发呆。
出于谨慎，在病院偶遇的二宫与樱井向来都假扮着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即便派系之争并未浮上水面，他们的立场与关系亦早就在病院被人演绎过无数次。二宫与学术派的同事共同进餐的情况更多，相较之下，樱井几乎总是独自捧着饭碗狼吞虎咽。偶尔，同事在八卦对谈中评论樱井几句，二宫拿余光偷看自家医师的难看吃相，心里暗自发笑，面子上却是装尽了糊涂。
他很少见到樱井在用餐时间魂不守舍的模样。
收回目光，二宫夹起几粒米饭，突然觉得没了胃口。
还好，这种时候有相叶雅纪陪在身边。
接二连三地往嘴里扔着鸡块，相叶故作出一副轻松表情，可没人比二宫更了解这是他坐立不安的特征。
稍微沉默片刻，对方果然凑近来，一认真就撅起的菱形嘴巴油乎乎的，他压低嗓音。
“手术的日期定下来了？”
身为小儿科的当家医师，看似天然呆的相叶雅纪实际上也是学术派的成员。
虽然二宫总爱揶揄这不过是相叶院生时期的导师看走眼的结果，但仿佛自带奇迹属性的相叶在派系里的确算得上明星。迷糊可爱的外表下，隐藏着敏锐的性情与愿意倾尽全力奋斗的意志，与相叶相识近十年，二宫渐渐对这个同他并肩作战的战友生发出尊敬之情。
在整个病院中，除了樱井的发小松本，相叶更是唯一知晓他与樱井关系的存在。
并且他会把二宫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看待。
实在感觉难以下咽，二宫终究撂下筷子。
“已经定下来了，后天上午，我给千秋老师做第一助手。”
相叶眉间略带肃然：
“真的没问题吗？这次对面那帮人安静得可怕。”
“…放心吧，就算有什么事情，我也只是帮老师打下手。”
“前两天你休假的时候，我无意撞见翔chan被他家导师叫进办公室，再出来时脸黑得吓人。”
“谁知道跟这次手术有没有关系。”
二宫尽力说得轻描淡写，相叶的直觉太准确，就算被排除于此次手术的核心成员之外，他仍能看透不少经纬。
眼睛向樱井的方向瞟过去，相叶犹豫再三，最终选择去抓二宫的手臂。
他的声线又沙又软，说出的句子仿佛让听者深陷其间。
“nino，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告诉翔chan。”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虽然我不知道这次事件的细节，但是就像跟我吐槽那样，去跟翔chan说吧；就像把责任扔给我那样，把责任也扔给翔chan吧。”
“相叶氏…”
“我知道，对方一定会在这次手术里动手脚的。不管怎样，不管是为了nino还是为了翔chan，还是为了那个要上手术台的小女孩，你们都应该认真摊开来讲清楚啊。”
“…”
用筷子代替指尖，在桌面来回划动。
二宫垂着眼睛，感受木头尖端在皮肤上轻微磨蹭的触感，许久，才勾起半边唇角。
“相叶san…你说得我们都懂，但是…我跟翔san之间，真的不谈公事。”
***
乌冬在瓷碗里慢慢泡成面糊，放置旁边的冰乌龙茶也变凉了。
樱井翔垂头坐定，相隔几张餐桌的隔壁，就是二宫和也。
他从很久之前开始，便觉得自己像是专门接收二宫讯号的雷达，只要对方出现在方圆百米之内，他就能迅速觉察到对方的存在。
方才，同相叶雅纪勾肩踏进食堂的恋人，一瞬间便虏获他的全部注意。
二宫穿白褂，猫着背，圆滚滚的肩头被相叶的手掌覆盖。浅色眼眸，薄嘴唇带着半分笑意，头顶细软的褐发刚及相叶眼眉。他跟随相叶点了炸鸡块套餐，端着盘子转过身来，那个动作在樱井的眼中仿佛慢放，耳廓边的几缕碎发摆动着。
而二宫似乎也注意到了他。
只是目光滑过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识破。
缓缓闭上眼睛，尽力使自己不去偷听若干米外的同事对话，樱井只觉脑内乱成一团，无数线索与片段断续显现。
与二宫、松本聚会隔天，樱井便被叫去上司黑田的办公室。
行政派里，黑田是眼下最有希望被推举为新任院长的资深教授，正是拜身为其学生所赐，樱井才得以在职位阶梯上爬得顺遂。认真鞠躬后合上门，樱井向前两步，恰好撞上黑田金边眼镜后面，若有所思的目光。
黑田坐在办公桌后，双手撑住下颌，不怒自威。
樱井尊敬黑田，却也颇感肩上重担。
“翔君，你知道最近院内承接的重要手术吧。”
“是的，黑田老师。”
“这台手术交给了脑外科的千秋医生，第一助手亦由他的学生二宫君担任。”
“是的，我也有所耳闻。”
“这将对近期的职位交接产生影响，翔君在院内的朋友很多，或许你也曾听到一些消息，我们都是医生，万事自然应当为患者考虑，但是我仍希望翔君能够顾全大局。”
黑田的一席话说得极慢，字字咬得清楚，玻璃后的眼睛又黑又冷。
樱井于是没来由地开始发颤，脖子根部冒出细密汗珠。
黑田在病院内的情报网绝对不输给松本，且城府深到可怕，完全琢磨不透他举动中的深意。樱井僵直地站立着，脑内飞快闪过松本交付给他的各种信息，又急速分析着最近自己的交际往来，却还是无法推断黑田究竟了解到怎样的程度。
他只好深吸一口气，抿嘴，握住拳头。
“黑田老师，请您放心。”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翔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