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37.城隍坦荡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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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的余晖斜斜照进城隍庙中，为殿内的一切都打出一道斑驳的阴影，方才仿佛苹果光似的光照效果放在那泥胎木塑的城隍奶奶身上便成了教科书般的恐怖片画面。那玩意的脸蛋被涂了一层粉扑扑的油彩，额角还因为年代久远而掉了几块漆皮，露出点黑漆漆的内瓤来。此时那城隍奶奶鼻子以上还维持着泥偶独有的那种僵硬神态，嘴巴却妖妖娆娆地一笑。聂展眉不由吓得头皮一炸，廖业立即闪身挡在她前头，伸手入怀凝而不发，盯着那泥塑沉声问：“阁下是什么人！”
城隍奶奶仿佛十分惊吓地向后一缩：“我并无恶意，阁下千万不要动手。请阁下容我将这身残妆褪去，咱们正式见礼之后再好好分说。”
说完眨着眼睛看了廖业半晌，见他没什么动作，这才慢慢举手摘下头上兜帽，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再将胸前披风的结子慢慢解开，向二人笑着解释：“我先把这身戏服脱了，请阁下不要误会。我保证戏服里头还严严实实地穿着正经的衣裳，请这位姑娘不要误会。”
她的动作优雅而缓慢，解完披风又去解腰侧的衣带，双手始终放在两人看得到的地方，若不是脸上那层面具似的粉彩太过违和，她那身人偶穿的桃红葱绿的褂子又太过劣质，展眉简直以为他们是在围观花魁更衣。
聂展眉就算是再迟钝现在也明白了，这人并不是什么鬼怪现形，而是一位内功已臻化境的高手。廖业的耳力目力都非常人能及，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就算此人屏住呼吸，她的心跳声也该无所遁形才是，可这位城隍奶奶偏偏能够成功隐匿身形。若说她是借助外力封住了心脉，可他们方才和守慧纠缠那么长时间，要是换做普通人，恐怕胎都已经投过好几次了，哪还能这么举重若轻地和他们打招呼？这位城隍奶奶现下还是好言相待，不吝表现出谈判专家般的善意，可要是他们执意作死，她大概也不介意再客串一回地藏王奶奶的。
“城隍奶奶”终于脱下了外头那层皮，露出里头穿着月白劲装的姣好身段。她将泥偶的衣裳随手扔在一边，又征询地望向他们：“我现在要从腰带内侧抽出一块帕子，用我怀里白色瓷瓶中装的油将我脸上的油彩擦去，再用这瓮里的水洗一洗脸，两位可否再稍等我片刻？”
说是征询，其实也是让他们不要误会她动作的意思。展眉此时怎么敢吐出半个不字，连忙笑道：“客气了，姑娘请便。”心中却是叫苦不迭。
他们这又是惹上了哪路神仙？有她这个拖油瓶在，他们跑大概是跑不了了，打大概也打不过，难道只能听凭她发落了？
她自己的功夫已经这么高，还能要他们做什么？
“城隍奶奶”仿佛并未察觉到两人僵硬的态度，闻言便自自然然地回她一笑：“多谢。”说罢便当真抽出一块帕子，从怀中掏出瓷瓶，往帕子上倒出一点蜂蜜状的油脂来，拿帕子在脸上抹下几团半粉半黑的泥浆一样的东西之后，又姿态优雅地飘下供桌，就着角落处陶瓮里的水洗了把脸，从怀中掏出另一块帕子擦干，而后转身走到他们面前，娇娇俏俏地含笑福身：“水月心见过廖英雄，聂姑娘。”
展眉不由一愣。
这位水月心刚刚围观了三人连说带打的全过程，知道他们俩的名字倒不是什么稀罕事，真正令展眉惊讶的反而是她的相貌：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肤如凝脂，樱唇俏鼻，一双杏眼又大又亮，仿佛银盘中盛着的黑珍珠一般，微微一动便是流光溢彩，动心摄魄。
这样一个美丽的人间尤物，竟然还身负如此高绝的内家心法？
展眉顿时觉得天佑红颜，世道不公。
廖业沉声问她：“你和水千行是什么关系？”
水月心掩唇一笑，恐怖片的灯效便又重新变成了完美的苹果光：“英雄您真是好见识。不错，我和水千行的确是有些关系，但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
她大大方方地望着两人：“二位有所不知，白教的规矩是入总坛侍奉教主者，必先改名换姓，以示抛却故我，再世为人，‘新生’之后即全心奉主，至死不渝。因此每一任白教教主在继任之后都会先定下八个‘圣姓’，其中首姓赐给原先侍奉老教主、现下愿继续追随新教主的教众，次姓赐给教主的嫡系，余下六姓则留给日后入总坛奉职的新人。圣姓每五年一换，因此教中人互报姓名之后，便可知其拜入总坛的大致年月。现任教主定下的八个圣姓是‘利水怀弓，宣郎左华’，现下已经赐到了弓姓。这水姓，自然就是教主自幼培养的嫡系了。”
她这段话信息量太大，展眉狼吞虎咽地消化了一会儿，最终不负重望地选了一个最为跑偏的问题：“那这八个姓赐完怎么办？再轮换一遍？”
水月心听了又是掩唇轻笑：“白教自诞生以来，在位最久的教主也不过赐到第七姓罢了。白教教主之位并非长终幼及，也并非禅位让贤，而是少主羽翼渐丰时率嫡系抢夺而来的，历任教主绝无善终之理。若是老教主将八个姓赐完而幼主仍不能顺利夺权，那么白教也便是日薄西山，不足为惧了。”
展眉被她话中的杀伐之意震得一愣，廖业则继续对水月心横眉以对：“你想做什么？”
水月心笑得云淡风轻：“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什么？二位很不必听到白教便如临大敌。无论什么样的饭店，新开张时都要做出副童叟无欺、分量十足的样子用以招徕客户的。二位若是饿了，不妨先进来填饱肚子，待它偷工减料时再走便是。往来的客人那么多，难道店家就会偏偏揪着二位不放么？我也不过是恰巧路过，闲来无事招待一下二位，看看能不能结交一份善缘。小女子保证，白教并不会知道我与二位曾有此一叙。”
展眉不由叹一口气。
武力值决定一切，现在主动权在水月心手里，她虽是以商量的语气发问，他们却不一定有拒绝的权利。聂展眉斟酌片刻，方试探地问她：“那么姑娘想要如何与我们一叙？”还是像水千行那样带着他们华亭一日游？以她这种一上来就交代八姓的务实风格推断，也许她会直接带他们去白教总坛？
水月心笑道：“我已经说了，聂姑娘方才的那几个疑惑，我倒是可以解释一二。只是现在天色已晚，两位不如随我回华亭县，去我暂时落脚的住处，由我做东款待，咱们边吃边聊？”
说罢伸手向外一比，展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一辆极为气派的双驾四轮马车在城隍庙的门口缓缓停下。
展眉诧异地眨眨眼睛，又立即望向廖业，用眼神询问他其中奥妙。
什么情况，她刚刚说到回城，嗖的一下就出现一辆马车？这时间卡得也太准了点吧？难道白教人都是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廖业凝眉不语，倒是水月心先望着她笑道：“聂姑娘不必惊讶，其实这件事说白了也没什么玄妙之处。相信廖英雄也能听得到半里外的马蹄声，我这马车形制特殊，绝无认错之理，我只需按照马车的远近掌握说话的节奏、时间，在马车将至时转到做东款待一事上便好。区区不上台面的江湖伎俩，让二位见笑了。”
她说得如此直白，展眉也不由哑然失笑，笑完又真心实意地赞她：“姑娘当真是光明磊落。”
水月心坦然受之：“我欲与二位真心结交，自然不能有所欺瞒。”又向廖业莞尔一笑，道，“廖英雄也不必如临大敌。我练的是龟息大法，行功时气息凝滞，心脉闭绝，纵是神医也看不出半点不对，你听不到我的心跳呼吸实属正常，并非是因为我内功高绝之故。所以二位若是执意要走，小女子必定无力阻拦，但是相信二位还是对那几个问题十分在意的，是不是？我以性命担保，我对二位绝无恶意，二位是否愿意随我上车回城？”
展眉和廖业对视一眼，廖业沉吟片刻，摸出怀中的银链握在手上，左手牵起展眉右手，向水月心略略颔首：“烦劳姑娘带路。”
水月心抿嘴一笑，先一步出门走到马车旁边，示意车夫撩起车帘，将马车车厢内的布置尽数展示给二人，而后自己跳进马车坐好，探头向他们笑道：“二位请吧。”
廖业这才拉着展眉上车。
与普通的前门上下的双轮马车不同，水月心这辆四轮马车的车门开在了侧面，车厢内有正向和反向的两排沙发式软垫座椅相对而设，座椅上堆着数个软垫靠枕，座椅下头装有木质的抽屉以供收纳，车厢中间的地板上还嵌着一个直径半尺的铁圈，似是为了固定火盆暖炉一类的东西所用。大概是怕车中人因为行进不稳撞了头，车厢的壁板全部用素色锦缎包裹起来，乍看起来仿佛是老式火车软卧那般高端大气上档次。
水月心主动坐在反向的那张软椅上，廖业便带着展眉坐到了她对面。大概是廖业对水月心仍有顾忌，他落座时仍不忘抓着展眉的手，双眼却一直盯着水月心不放。
水月心巧笑嫣然地作势掩面：“这位廖英雄真是有趣，手上抓着好妹妹，眼睛却看着我，不知心里又是在想着谁？”
展眉不由大窘，手指下意识地一动，廖业手上立即又紧几分，望着水月心冷声问：“你想带我们去哪里？”
“我已经说过了，请二位去我暂时的落脚之处。”水月心依旧以手掩面，故作小女儿情态，“廖英雄对我所说的话充耳不闻，可见我应该是没什么机会的。英雄你如此护着这位聂姑娘，动作又如此狎昵，在我这个外人面前也毫不避讳，二位应该是早已经私定终身了吧？现在回想起来，英雄你方才那句‘若我有性命之虞，会先将她送回峨眉’倒也有趣得紧，听着似是将聂姑娘的安危犹放在你之上一般。可是英雄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位聂姑娘究竟是想要独善其身呢，还是要与你生死与共呢？”
饶是现在场合不对，展眉也忍不住噗地喷出一朵粉红色的小岩浆，喷过之后又连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我们只是结伴而行。”说罢也怕自己越描越黑，慌忙转移话题问她，“既然水千行和姑娘同为白教教主嫡系，水千行任白教的传教上使，不知姑娘在白教中担任什么职务，来华亭又有何贵干？”
水月心勾唇一笑：“小女子闲散人一个，不过是为了便宜行走，暂借白教的名头用一段时日罢了，并不曾领授什么职位。”
展眉闻言讶然：“暂借？莫非姑娘以为，白教可以如姑娘所愿，来去自如？”这口气也忒大了点吧？
水月心笑道：“白教对别人自然并非如此，但是对于一个擅长易容和龟息大法的人来说，哪里都是来去自如的。恰巧，我就是这样的人。教主大概也是顾忌到这一点，所以从不对存有后路的人委以重任。因此对我来说，白教确实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
聂展眉奇道：“现在正道已将白教视作魔教，难道顶着白教这个名号还会有什么好处？”
水月心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你试没试过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便会有人鞍前马后地替你将事情做好、将东西毕恭毕敬地双手送上？你试没试过只要你一挥手，便会立即有人跪下说是，无论你的命令有多荒谬？你试没试过端坐于高堂之上，眼见众人在堂下向你屈膝跪下，口称尊驾的滋味？你从没试过，所以你会嗤之以鼻，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但是对试过的人来说，这种滋味足以诱惑他们对白教卑躬屈膝。就拿八个圣姓来说，利、水二姓大多自幼在总坛长大，怀、弓两姓却以江湖上的‘闲云野鹤’居多。他们真的信奉大光明王吗？当然不是，他们信奉的只是这种欲罢不能的滋味罢了。”
展眉不由更加疑惑：“听姑娘你的意思，似乎心中对白教并不是如何推崇？”那边水千行还对白教大加溢美之词，把白教塑造成个修身齐家平天下的白莲花呢，这边水月心就已经开始向他们吐槽老板和同事了？这姑娘还真是个实诚人。
水月心眨一眨眼睛：“我说金子颜色痴傻，造型蠢笨，带在身上容易招惹祸端，难道别人听了我的话，就会视金钱如粪土了么？”
聂展眉不由莞尔：“姑娘真是个妙人。”
水月心嫣然道：“过奖。”
说话间，马车已经拐至华亭县内的一处小巷外头停了下来。三人先后下车，水月心走在前边带路，廖业牵着展眉跟在后面，右手仍是握着银链不放，时刻提防水月心突然发难。
水月心带着二人一直走到一间挂着大红灯笼的院子外头，从角门进院，沿着楼梯径直上到三楼，推门进到一间香气清幽的厢房，这才向两人笑道：“这便是小女子暂住的地方了。请两位随意坐坐，饭菜马上就好。”
展眉闻着房内的香气，听见楼下传来的隐隐的丝竹欢笑声，心里蓦然升起一个不好的联想：“请问姑娘，这间院子是私人住户，还是一处店家？”
水月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聂姑娘这是明知故问了。如你所想，这是一处青楼，这间房间便是花魁的房间。不过姑娘大可不必担心，这里只有你我他三人而已，两位吃什么喝什么，我便吃什么喝什么。就算要下药，此处也不过只有春`药少许，当不得大用的。”
展眉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什么叫当不得大用？不说她会怎么样了，廖业可是练的童子功，最当大用的就是春`药了！
……不过也许对他那奇葩的心法和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来说，这玩意就跟比赛的兴奋剂一样，嗑了只会对他练功大有帮助？
水月心瞧一瞧聂展眉又瞧一瞧廖业，忍不住噗嗤一笑：“聂姑娘真是有趣，明明听见春`药便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偏偏却还不把拉着廖英雄的手松开，这到底是害羞还是不害羞呢？真叫小女子瞧着费解。”
廖业微微蹙眉：“姑娘看错了，是我拉着她，她如何能松开手。”说罢不待水月心再揶揄二人，又沉声问，“姑娘不是说随你回到此处后，便会赐教蒙面人之事？在下洗耳恭听。”
水月心故作伤感：“廖英雄如此回护聂姑娘，小女子当真便可以死心了……这样也好。”她在桌边坐下，又为自己斟满一杯茶，这才向二人道，“若说这蒙面人的来历，还是要从六十年前的那场正邪之战说起。”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037.城隍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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