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凌弋

100、Chapter 100 狡童

　　瑟兰督伊又一次从漫长无止境的梦境里醒来时，天空已经大亮了。

　　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躺着发了会儿呆。

　　旧患又复发了，这一次比从前的很多次都要严重，他应该昏睡了很久，好在欧内斯特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他长出一口气。

　　这次的梦境里不再有那些厚重又狰狞，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密云。他梦见了很多故人。

　　他移开手臂，伸出五指，打开上面的蛋白石戒指，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

　　镜子里的半张脸不出所料骇人得很，然而他也不过是稍微花了点力气，那些伤痕便隐藏了下去。

　　瑟兰督伊洗漱完毕，喝了静候他醒来的侍女奉上来的汤药，没再在卧室里多做停留。

　　处理完上午的事情，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奥尔瑟雅进来议政厅给他端来每日必喝的安神剂，同时满脸欣喜向他禀告：“陛下，伊西利安领主到了！”

　　“莱戈拉斯？”他愣了一下，“他怎么回来了？”

　　他并没有传他回来，也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啊。

　　“过不了几天就是伊西利安领主五十年一次的述职日，陛下。”奥尔瑟雅笑盈盈地提醒他，“并且，那天正好是领主大人的生日呢。”

　　他恍然大悟，脸上也带了笑意，心道自己当时还准备了生日礼物，怎么这会儿又给忘了。

　　“伊西利安领主近来做事比从前稳重了许多，把领地治理得不错，我之前还听人类说……。”瑟兰督伊心情甚好，连带着对喝安神剂这事也不似以往抵触，正预备跟奥尔瑟雅多夸几句，谁想第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轰地一声响给打断了。

　　“ada，五十年不见，想死你啦！”

　　在他连那金发精灵穿得是什么衣服都还没看清楚的时候，做事稳重了许多的领主大人已经从大门口冲到了他面前，张开手臂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个熊抱。

　　国王：“……”

　　奥尔瑟雅：“……”

　　国王有些好笑，只觉年轻领主将他搂得紧紧的，似是搂着某些失而复得的珍宝，心中不免有些心虚，有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他拍拍他的肩膀，倒也没多苛责，“怎么跟小时候似的。走吧，陪我吃饭去。”

　　父子俩和和气气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完了之后在露台边聊天。

　　今日的阳光不算浓烈，带着微微的琥珀色，像蜜一般。脚下就是一望无际的翠色林涛，多年未见的独子坐在对面，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瑟兰督伊觉得这个午后实在不错。

　　他兴致颇高地让加里安拿来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多卫宁，自己动手给两个杯子满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述职的东西要准备几天么。”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只是后来突然想到，我生日快到了，应该向您要一份礼物。”莱戈拉斯端起一杯酒，笑得无赖，“然后就熬了几个通宵。”

　　瑟兰督伊失笑：“好吧，你要什么？”

　　“要什么都给？”他却反问。

　　“只要我有。”他不疑有他。

　　“那，我要它。”金发精灵眼珠一转，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指。

　　瑟兰督伊垂眸看去，看到了自己随意搁在两人中间小几上的，点缀着绿叶的王冠。

　　“你……”他罕见地怔住了。

　　“没错，我这次回来，是为了谋权篡位的，陛下。”领主的薄唇诡异地扬起，“你才答应了我，不会反悔吧。”

　　“好啊，国王给你做。”瑟兰督伊只当他开玩笑，惬意地躺在椅背上，转着酒杯，“那我做什么？太上王吗。”这是个不久前从人类那里学到的新名词。

　　“不，不用你做太上王。”莱戈拉斯却认真地摇头，“我给你准备几艘大船，你，到西边去，找我nana。”

　　瑟兰督伊手中的酒杯停住了，他看着不似说笑的年轻精灵，眼眸微眯：“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再清楚不过了。”莱戈拉斯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作为王储，我已经成年很久了，上得了战场治得了领地，长得又不比你差，为什么不能要它？”

　　瑟兰督伊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脑筋好像转不过来弯：“这和长相有什么关系？”

　　“我是王储啊。但凡王储继位之后，不都是要马上娶个漂亮姑娘的么？”莱戈拉斯也愣了一下，他的辅政官反正是这么告诉他的。（但他忘了，那辅政官别的爱好没有，数千年只喜欢给人说媒。）

　　“原来如此……”瑟兰督伊挑眉，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你看上哪家姑娘了？不妨说一说？”

　　看上哪家姑娘？这都哪跟哪？

　　莱戈拉斯俊脸微微一红，将还剩一半的酒杯放在小几上：“没，我谁也没看上……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你的王座。并且，我会履行我的职责，等坐上去之后，尽快为王国娶个优秀的王后！”

　　“娶个王储夫人倒是不错。至于王座，还得再等等。”国王啜了口酒，悠悠道。

　　这小子只怕是近日受的夸奖太多，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为什么？”莱戈拉斯皱眉，“我在伊西利安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么，你不愿意把王国和子民交给我？”

　　“不，你做得很好。”瑟兰督伊沉吟了片刻，实在不愿在这事上说谎。

　　“你不想念我nana么？他们说只要你过去，便终有一日能够见到她。”他又问。

　　瑟兰督伊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一直带着的戒指上，目光中自然而然地带了些柔和之色。

　　“ada？”

　　“都只是传闻而已，真假莫辨。”他手指一紧，“何况，她本就一直在这里，我只要想见，便能时时见到她。”

　　……

　　莱戈拉斯对这种精神安慰心灵鸡汤完全理解无能，忍了又忍，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耐心，要沉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也应该争取一下啊！Ada！”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万分期待的模样，双眸闪亮地看着他，“反正现在已经太平了，你将王国交给我，放心地去吧。你会和她重逢的！”

　　“我理解你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心情，莱戈拉斯。”瑟兰督伊已经连眼皮都懒得翻了，“但我说过了，要做国王，你还得再等等。”

　　“等等等！就知道让人等！你知不知道你这在人类里面叫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莱戈拉斯在他显而易见的敷衍之下终于耗尽了耐心，“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杵在这儿干嘛！我都这么大了！我是王储，是王储啊！”见他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抓着自己的头发往下揪，“你还不把位置让给我，去找我nana！是要我憋屈死吗，啊！”

　　“别撸你的毛！”瑟兰督伊被他的突然发飙搞得莫名其妙，他眼角余光瞟到小几上只剩了一半的酒杯，还道他这就喝多了，一抬眸却发现他在那儿扯自己的头发，下意识便斥道。

　　这小子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坏毛病。那动作跟他自己小时候考不过欧内斯特的卷子时一着急就撸头发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

　　莱戈拉斯松了手，怒气冲冲地撇过脸。

　　“言行粗鄙，毫无教养。”瑟兰督伊瞪了他一眼。肯定都是被矮人给带坏了。

　　“王位不给我，戒指借我看一下。” 他一口气憋得脸通红，理直气壮地朝国王伸出手去。

　　“你说什么？”瑟兰督伊皱眉。

　　“你手上的戒指！有nana头像的戒指！”莱戈拉斯眼看又要抓狂，“小时候你就答应我，想她的时候就可以找你看！现在你不会又反悔吧！”

　　瑟兰督伊被他咆哮得耳朵都快麻了，刚将蛋白石戒指从手上取下来就被他一把夺了过去，不由得又提醒：“你当心点儿。”

　　莱戈拉斯打开，看着里面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画像，仔细地看了很久，没做声。

　　国王仍在嘱咐：“看完了记得还我。”

　　好，我还你，我现在就还你。

　　莱戈拉斯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一眼，走到露台边上，突然抡圆胳膊，一使劲，就将那枚戒指扔了出去。

　　蛋白石的戒指在阳光下微微一闪，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然后掉进了广阔无边的森林里。

　　“莱戈拉斯！”瑟兰督伊神色一变。

　　“好了。”莱戈拉斯轻松拍拍手，转过头去，一脸欠揍样地看着他，“这下nana不在这儿了，还想见到她不？西渡啊。”没等他开口又道，“别想拿其他画像的说辞来蒙我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画画，加里安告诉我了，你就只有这一个戒指。”

　　“……”

　　他是真的醉了？还是这就是个陷阱？瑟兰督伊只觉得脑门一阵一阵地疼，他和露西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东西！

　　“国王陛下，我只给你三年的时间考虑。”伊西利安领主不怕死地走近他一步，眯着眼扬起眉，那神色比当年的狐狸还要胆大猖狂，叫他恨得牙根发痒，“要么乖乖西渡，要么，就等着我来篡位然后绑着你上船吧。”

　　“……”

　　“瞪什么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身上就没剩什么灵力。”

　　“……”

　　“北边魔鬼费丽也算我的老师，阿蒙兰第三箭队曾经是我的属下，东南最大的领地是我的地盘，至于南境，那是我母族的势力范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我共同的老师，欧内斯特大人也是站在我这边的，陛下，死心吧，你是赢不了我……的！”

　　“……”

　　砰地一声，精灵王甩过来的酒杯狠狠地砸在了露台的门上。莱戈拉斯躲在门后，摸摸心口：“一大把年纪了火气还这么重。”

　　刚一抬头便遇上了一脸诧异的奥尔瑟雅，他下意识冲她笑了一下，随即才郁闷地瘪了下嘴，真是的，狠话还没放完呢。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有些出乎瑟兰督伊的意料了。

　　他的伊西利安领主经过这些年的锻炼，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任他好说歹说就是呆在阿蒙兰不挪窝，连他威胁要撤他的职也表示无所谓。

　　“反正伊西利安现在是我的，你就是撤了职那也是我的。不信？不信就派个新领主过去吧，看看库兰，金雳他们服不服。”

　　这小子别的威胁没啥用，这一点他倒是相信的，于是只好作罢。

　　伊西利安领主霸道地抢了他所有的政务工作，然后将他关在了议政厅外头，逼得他成日不是去找医师安神便是只能木然地听臣民在身边一阵又一阵地念经。

　　“陛下，陛下，我求您了，您就西渡吧，西渡吧，西渡吧……渡吧……”

　　也不知道是集体发了什么疯。

　　这还算好的，另外的就比较惊悚了。

　　“陛下，我昨晚做梦梦到王后了，我好想念她，她在叫我过去呀……”

　　“陛下，我也梦到我战死的ada了，他说让我去陪他，您能不能给我一艘船？”

　　“陛下，我们还没出过海呢，我们好像都听到了大海的召唤。请您带我们出海吧。”

　　他见鬼似的看着这些森林精灵。什么大海的召唤，难道没人告诉你们你们一帮西尔凡冒充大海控是很没有说服力的一件事么。

　　然而王国的重臣对国王的悲催遭遇统统表示没听见也没看见。

　　瑟兰督伊很是心烦，只得时不时主动给大臣们安排些东西让他们去做。

　　于是绿叶森林王国在这段时间里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

　　王座上面坐着货真价实的国王，王座下头除了医师与侍女却没什么人。

　　议政厅首位坐着的是伊西利安的领主 ，厅里却是阿蒙兰的人才坐得满满当当。

　　年轻有为的领主大人吩咐什么，大臣们做什么。

　　货真价实的国王陛下吩咐什么，大臣们也做什么。

　　到后来，瑟兰督伊发现他们二人所吩咐下去的，竟然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时，心情一方面有些复杂，另一方面倒也轻松了许多

　　这小子，还真是长进了。

　　莱戈拉斯却截然相反。

　　他在国王面前永远好整以暇，实际上每天心情都十分紧张。

　　他不敢跟国王耗下去。万一国王哪天当真要跟他动手，就算真用了灵力，他也真不能保证自己打得过。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两年多之后，国王与宰相大人在深夜有了一场长谈。

　　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是当两人一同走出书房时，悄悄藏在阴影中的的莱戈拉斯看到了国王的神色。那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有些震撼，有些感动，有些喜悦，也有些伤感。正当他心下忐忑的时候，宰相悄悄冲他的方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

　　不久之后，精灵王召见了伊西利安领主。

　　后来据当时唯一留在国王身边的奥尔瑟雅说，那时成天和国王斗法斗得不亦乐乎的领主一进门就很自觉地跪在国王面前，一个字没讲。

　　过了一会儿，国王放下酒杯，看了领主的头发一眼，开口问了三个问题。

　　“王冠于你是什么。”

　　领主答：“荣耀，责任，和动力。”

　　“你有多想要它。”

　　领主答：“您有多想见到王后陛下，我就有多想要它。”

　　国王沉默了片刻：“遇到不会处理的事情怎么办。”

　　领主答：“学习，纳谏，绝不刚愎自用。”

　　顿了下，又道：“外事不决问费尔南多，内事不决问欧内斯特。”

　　兰花银灯的光焰之下，奥尔瑟雅眼睁睁地看着国王额角的青筋抖了抖，然后，他斜靠在椅背上，眉头仍然是皱着的，眸中却多了些笑意。待领主站起身来，他下巴微微一抬，示意那顶被他放在两人之间书桌上的王冠。

　　“现在，它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