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西聆

3、羑里

　　知道君主要去观公子蛮蒐田，君主又不乘马车，故而一大早，寺人肸就叫姝起床。
　　第一次起得这样早，姝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揉揉眼，姝无精打采地起身，双手沃盥，水清洗了脸，也精神不少，坐在铜镜前，姝等待着梳头。
　　寺人佼去了司衣监，将做好的春服拿来给姝穿上，立在一旁看寺人肸如何给她梳发。
　　姝安排道：“今日你就留在殿中，帮我照看芄兰，肸，你随我去羑里。”
　　“喏！”寺人佼将热好的饭盛到簋中，道：“君主,饭已好，请君主用膳。”
　　姝尝了两口，味道陌生，却有着新奇的滋味，抬头见寺人佼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心里也就了然，开口道：“不错！”
　　寺人佼心花怒放，“君主若觉得不错，以后让肸姐姐歇着，佼去做饭。”
　　姝微微点头，“以后让肸告诉你我爱吃的饭菜。”
　　穿上自己设计的春装，姝有些喜不自胜，很大的成就感，不想乘车，也有这个原因。此时，郑宫外，春光无限好，她想多欣赏一下郑国的景色，那可是她的国呢！
　　碎石子铺就的道路蜿蜒曲折，时宽时窄，似乎就这样无穷无尽地绵延向看不见的天尽头。
　　路的南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注入大河，河水涣涣，清可见底，河边的石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溱洧凫潨”，也就是溱水与淮水相汇之处。
　　河中有两人撑着两条船，采莲子的姑娘，与爱慕她的男子，乘船一同前进。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姝道：“这是我们郑国的民歌？”
　　寺人肸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我听佼唱过。”
　　两人继续往北走，野草长满遍野，隐隐地，青山绕着绿水，巍峨仡仡，姝指着山问道：“肸！你看那是什么山？”
　　寺人肸依旧摇头，“肸亦不知，君主不要问了！”
　　远处有大大小小的土丘，姝找了一座低矮的爬上去，寺人肸跟在后面担忧道：“君主不怕山冢崒崩？”
　　从好处向下向远处眺望，鹏鸟鴂飞，麋鹿呦鸣，肥羜嗷嗷，茛茗裒集，灌木蓁蓁，田垄间或芸或芓，禾稷儗儗，隰畛纵横,阡陌交通。
　　下了土丘，姝走过阡陌，前方一阵悦耳的乐声传来，清脆动听，令人如痴如醉，姝与寺人肸呆呆地听着。
　　那是吹琯的声音，姝曾听兄长吹过，不过这人吹得比兄长要好听百倍，果然，兄长学什么都是技艺不精。
　　姝沿着河岸，寻到吹琯之人，那人一身纯白华服，金赤爵弁，长缨玉旆，光彩濯濯。
　　河边的女子扔去兰草，嬉笑着唱歌：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姝有些惊愕，他们郑国女子何时变得如此开放？竟然当着男子的面让他赶紧追求自己！
　　寺人肸笑道：“君主，这首歌肸知道，是卫国民歌，许是传来的！”
　　正在此时，吹琯之声停住，那男子起身向姝她们又来，春日融融，透着树叶的缝隙洒下一片斑驳，光影交错，映着他的脸，面如冬末之雪，却有着春日的温度，他眉目含笑，眼眸灿若星辰。他于曦微中走来，带着一身的光芒，吸引着世间万物去沦陷。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眼前，垂下睫羽，他凑近她，照下一片阴影，淡淡笑，如和煦春风，他道：“我叫羿。”
　　姝还未反应过来，羿，是个不祥的名字，真难得衬不上这样精致的人。
　　“敢问佳人芳名？”
　　“……”她不由自主地道：“姝。”
　　羿满意地眨眼，站直身体，喃喃道：“洧水一方,有美一人，其静若何，松生空骨；其艳若何，霞映池塘；其神若何，日射寒江。”
　　寺人肸傻眼，拽拽姝的袖子，小声道：“君主，此人……”
　　此人好生大胆！也好生……风流！
　　姝回过神，有意疏远，她还从未见过有如此直白，如此大胆之人，只是心中兵荒马乱，手足无措，欠身行了礼，她道：“子通音律，方才吹琯，乐声悦耳，姝遇子，可谓三生有幸。”
　　玩味地听她客气有礼地说完，羿道：“我也觉得甚好，难得遇上知音，何不坐下来，听我再弹上一曲？”
　　没想到他竟然毫不客气地承认自己吹琯声音动听，还邀请她留下！
　　姝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应对，若是别人，恐怕会谦逊一番，哪知遇到这样一个特别之人。
　　寺人肸在一旁着急，唯恐公子蛮等太久，见不到君主，不住地拉着主子的衣袖。
　　好在姝也意识到时间问题，道：“姝有事，欲先行，听琯之事，改日罢！”
　　说着便提裳要走，不料却被羿拦下，他问：“姝要往何处？”
　　姝解释道：“阿兄蒐田，姝去观看。”
　　羿笑意盈盈，灼灼地注视着她的双眸，温声细语道：“羿愿与姝同行。”
　　姝抬眸，对上他注视的目光，一股温柔袭遍全身，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垂下头，“恐耽误子之事，不便同行。”
　　明显的拒绝。
　　可是他像是没有听懂，还豪爽地道：“羿闲来无事，可随行保护姝，这里野兽常年出没，你二人都是柔弱女子，羿生为男子，理应身先士卒。”
　　“不用了，阿兄他们就在前方。”姝无奈，绕过她便走，寺人肸紧步跟着。
　　“姝！”羿瞬间又堵住了路，“不知姝家住在哪，何姓何氏啊！”
　　姝实在恼了，瞪他一眼，往后退了两步，谁料想———
　　“啊！”亲眼见姝落水，寺人肸吓得不清，连忙去救。
　　只是羿早已伸出手去，抓住姝的手，将她从滩涂里拉过来，还未等姝喘口气，他便顺着胳膊一直摸到香肩，再向里……
　　“你！”姝挣扎着，甩开他不规矩的手，愤怒不已，“放肆！你竟敢……”
　　羿笑得春风得意，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姝，我救了你，是打算以身相许么？”
　　“胡说！”姝忍住眼泪不能在此人面前哭出来，她拉着寺人肸离开，真后悔未听阿兄的话，裙摆过长将她绊倒，险些掉进水里，又因袖广，被男子调戏，真应该改改！
　　一路上，因为存气，姝明显走得比往日要快得多，顾也顾不上淑女气质，怒气冲冲地踢脚下么石头，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叫得令人心烦意乱。
　　方才，他不仅摸了她的手，摸了她的臂，摸了她的肩，还摸了她的……
　　那双带着凉意的大手滑过她的肌肤时，带来阵阵的酥痒，真是羞死人了！
　　姝的脸还是一片绯红，而且有越晕越开之势。兀的，她站住脚，回头看着寺人肸，不知要说什么。
　　寺人肸见状，忙道：“君主，肸会保密，不会影响君主名誉！”
　　姝才展颜一笑，“肸，甚好！”
　　到达密密的树林，寺人肸在前方开路，姝在后边走。高高的灌木丛挡住了视线，此刻谁也不知道公子蛮他们在何处，丛林较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边的草丛里“簌簌”有东西在动，想到羿说得“此处常年有野兽出没”，姝全身发毛，暖暖的春日竟感到一丝凉意。
　　“簌簌”，清晰地听到，它还在动，姝停下来，蹲在那里，寺人肸也着实害怕，握着姝的手一起蹲下，拨开层层的草丛，果然看到一个东西在蠕动。
　　姝的额头上冒出了汗，她就要被野兽给……
　　“君主！”寺人肸笑道：“是麋鹿！”
　　麋鹿？姝长长地呼了口气，定眼看去，果然是一只小小的麋鹿，只是气息奄奄，无力逃脱，眼神涣散，脚下还受了上，汩汩地流着血。
　　姝抱起小麋鹿，方知它这幼小的鹿离开母鹿，嗷嗷待哺。
　　“嗖”地一声，一支箭穿过层层的灌木丛，射向姝。
　　“君主！”
　　“啊！”姝被箭穿过，拉倒在草丛里，崴到了脚，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君主！”寺人肸哭了出来，担忧地去扶姝，上下检查一遍，发现箭只是从姝的肩头穿过，并无生命危险，这才放下心来。
　　姝忍者痛站起来，问道：“方才是何物欲伤我？”
　　寺人肸跑到箭落处，将箭找出来给姝看，只见箭柄上赫然刻着两个字：芑父。
　　芑父……公子蛮，字芑父！
　　是兄长！姝感到既可气又可笑，气的是兄长竟然把她当成了猎物，差点让她丧命，笑的是他射技让人实在不敢恭维，竟连那么大的一个人都没射中！
　　果不其然，公子蛮下了马，朝这边走来，看到脸色阴晴不定的姝，尴尬地傻笑，“姝！可有伤？”
　　寺人肸暗地里瞥了一眼公子蛮，嘟着嘴道：“君主扭伤了脚。”
　　公子蛮走到姝面前，将姝抱起，到一块平滑干净的大石头上放下，蹲下来，脱下她的靴子。
　　脚下一凉，姝抓住靴子，害羞不已，女子光天化日之下露脚……“阿兄！要做什么？”
　　“姝受伤，是为兄之错，当要负责医治。”公子蛮觉察到她的退缩，拍拍她的腿道：“放心，这里又无外人，做什么如此害羞！”
　　刚说完，姝抬头，就看到了憂，卿士憂！
　　“欸！”姝挣扎着缩回脚，她想说，有外人，有外人！可是有不能当面说。
　　卿士憂脸色潮红，识相地背过脸去。
　　姝欲哭无泪，今天丢脸，可是丢大了！
　　过了半晌，公子蛮将靴子给姝穿好，寺人肸急忙问：“君主好了吗？”
　　公子蛮道：“姝可试着走路。”
　　扶着寺人肸，姝双脚现在地上，果然没有任何疼痛，欣喜之余，撇撇嘴道：“阿兄好技艺，竟然未射中！”
　　一边的卿士憂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道：“公子蛮技艺不错，此次因发觉是公女，这才射偏了箭。”
　　姝道：“明知是我，却还要射？”
　　“罢了，此事乃为兄之错，为兄定会补偿你可好？”公子蛮无奈地笑。
　　四人来到习射的地方，这里十分宽阔平墠，寸草不生，中间还设有两米高的方台，方台上放着一架鼙鼓，不知要做何用。
　　公子蛮道：“这些都是为祭祀时举行大型的射礼来用的。成周用来习射的教场比我们郑国的可是大的多，习射场面也蔚为壮观！”
　　姝凝眸表示诧异地问：“阿兄去过成周蒐田？”
　　“呃……”公子蛮噎了噎，咳了两声道：“为兄当然去过成周了，远远地看过，憂可是参加过！”
　　卿士憂无奈,“公子……”
　　公子蛮不悦，“为何又改口叫公子？”
　　“芑父，我败了。”
　　姝接上话去，“胜负又如何，参与了，体验了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收获。不像阿兄，长了你五岁，还未曾参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