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蝴蝶刺 ...
-
宫变·陨
这是一件华美无比的嫁衣。
如同初夏的莲花般温婉的水红色，水一样温柔的涟漪。千金难买的顶级丝缎，柔软得如同最缠绵的云朵，千金一簌的华贵滚边，在细巧的方寸之地雕镂出鲜花与飞凤的纹路。
然而更美的，是嫁衣上巧夺天工的无数蝴蝶。
足足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蝴蝶翩跹在莲花般的水红色上，纤婉而绝美的翅翼划开迷离绮丽的弧度，栖遍这嫁衣的每一寸衣角，妖丽如一场华美到令人不愿醒来的梦，在最馥郁的花香里，流光潋滟不可方物，而那无数妖美的蝴蝶，却如同活物般艳冶妖丽。
然而只要碰到这嫁衣哪怕一丝一毫，便必死无疑。
她已亲眼看到许多人，女官，婢女，接引使，甚至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全都在触碰了这袭嫁衣之后离奇死去，血染宫闱。
“妖女！”不知是谁的喊声尖利地响起，而吓得她身子一跳，连忙向后退了好几步，惶然摆手：“不是我，不是我。”“妖女！偿命来！”狠厉的声音依依步步紧逼，她也不敢回头，匆忙间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全身发抖，步子发软也不敢停下。她不敢呼救，也不敢出声，一路跌撞着全力奔逃，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有没有被追上。然而，那一瞬间，她的步子却突然止了下来，全身颤抖。
无数雪亮的刀光正对着她，那些追来的人眼睛里冒炎，恶毒地咒骂着：“妖女！你杀了他们！你要偿命！”说着，锋利的刀光便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她，无数鲜血便妖冶地飞溅了开来。
“不——”巨大的恐惧一瞬间令头脑空白一片，她不由得失声尖叫起来。
时间就在那一刻停止了，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而后竟诡异地停止了。一瞬的寂静令她惊惧万分，不由小心地睁开了眼，而后完全愣怔了。
偌大而华美的宫殿中，全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密密麻麻地交叠着铺满宫殿，每个人都死相极其可怖，脸上凝聚着恐惧与绝望，仿佛见到了魔鬼，胸口沾到了她的血的地方，都破碎成了碎片。
“不——”
雪衣·哀
尖叫着从可怖的梦境里醒来，她的身子仍然颤抖不已，脸上全是冰冷的泪痕。
从那人间地狱般的宫殿回归了已有几个月，她仍是忘不掉那一日的惨状。
用力地环住单薄的双肩，想要令自己不再颤抖，然而目光一转，却扫到了正伏在她身旁的小几上浅眠的男子。
他显然是守了她很久，白皙的眼圈都泛起了淡淡的乌青，面上也有掩饰不住的倦意。——然而即使这样，仍然掩盖不了他的俊秀。犹如黑夜中最迷幻的梦境，恍惚有千年一现的优昙婆罗,绝美入画，而又含着清露皎莲，月光皎然，美得如同一声叹息。
她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下来，竟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竟也不再颤抖了。咬了咬嘴唇，刚想伸手抚上那优美的眉峰，指尖才一伸出，又怔在了空中。一声淡淡的梦呓轻轻自男子唇边响起：“千染。”她不禁死死咬住了唇。
“这是公主的良缘，公主该好好把握。”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公主。”
“你真要我去吗？”
“公主，这样对你最好。”
“伽叶，我楹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
“伽叶！”毫不犹豫地抓过枕边防身的金匕，直直便向着沉眠的男子肩头狠狠扎了下去。
鲜血四溅间，骤然的痛楚也令伽叶苏醒了过来，一手连忙捂住肩头的伤口，他的目光却复杂得不可思议，竟还含着几分温柔：“千染。”
“该死！我不是千染！”她不禁更加恼怒，纤细的金匕便再次向着伽叶扎去，眉宇间神色已有了痛楚。是啊，她是蝶屿国高贵的公主，她是尊贵的楹罗公主，却不是他爱的千染。
“走！你走开！”虚弱的身子再握不住金匕，她死死攥着小案，直到指甲都深深陷了进去。他仍然深色不变，眉目间竟隐隐有一分悲哀。
“公主既然已醒，那么属下去向王上报告了。”说着，白衣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而她痴痴坐在帐中，终于掉下一滴泪来。
图腾·蝶
伽叶的速度果然极快，才不过半个时辰，老国王已经携着大批人马来看她了，光是侍女便足有百余名。然而，这么大的排场却不由令她心生厌恶，连纤眉也颦起来了。
关切地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老国王伸手故作殷勤地欲探上她的额头：“我可怜的女儿，这回可是受惊了吧，父王当真极为心疼。”不知为何对如此的殷勤很是反感，她只冷冷转回过了头，也不理老国王尚在空中的手，只冷冷地道了一声：“我很好。”
对于此番冷遇，老国王也并不介意，只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苍老的眼睛却骤然闪过一道锋利的冷光。
“既然你无事，那么，你的婚事也该考虑了。毕竟你还年轻，那婚事又作不得数……”
接下来的话她已听不到了，全身上下，连心都凉了。
极深的夜色，她抱着膝坐在草地上，仍是清醒得没有一丝睡意。
夜风极冻，轻轻袭来，便令人不由一个颤抖。她只是用力环住双肩，却也未动一下。忽而觉出肩上一暖，原来是一件妃色软毡斗篷。楹罗伸手将斗篷笼紧几分，却是再未言语。那一抬手间袍袖滑落，便显出了腕上一只翩跹飞舞的紫色蝴蝶图腾来。原来沉静的伽叶一看到那抹紫，竟是全身一震。
“这，有什么不对吗？”感到奇怪，她不禁颦了眉。
“嗯，和她很像。”一说起她，伽叶连眉目都柔软了起来。
瞬间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楹罗心中骤然一凉，然后心跌落谷底。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像她？”她不禁委屈，眼泪便落了下来。他轻叹一声，却并未说什么，她却不禁死死咬住了牙。抬手自袖中抽出金匕，狠狠向着腕上的蝴蝶图腾上刺了下去，这一下扎得极深，鲜血立时如泉涌。伽叶不禁大惊，方欲扑过去夺过金匕，她却极快地退了好几步避开他，金匕连动几下，整个手腕上便全是鲜红。
她死死攥着匕首，也不顾腕上鲜血淋漓，只凄凄地笑：“现在我不像她了吧？”
他只是沉默着握住她鲜血淋漓的腕子，一声叹息低低地散开。
胭脂·嫁
当真是心如死灰了，她也该放弃了。
况且这么多年，她也早该看清了。他根本不爱她，他的心只属于千染。
想着，木然坐在镜前等待侍女梳妆的楹罗不由勾起一抹涩涩苦笑来。
“公主，是挽髻还是半髻？”身侧替她梳妆的小侍女看她久久不说话，只得出声提醒。楹罗从怔忡中醒来，想了想，才淡淡吩咐：“半髻吧，散发，配蝴蝶钗。”恭谨地应了一声，小侍女执过玉梳替她一下一下梳着长发，挽了流云髻，正欲簪上蝴蝶钗时，却蓦地手一松，纤长的钗子便直直坠了下去，正正别在了铺展于侧的嫣红嫁衣上，竟是扎了进去。
“奴婢该死！”小侍女骇得连忙跪了下来，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娇小的身子更是瑟瑟发抖。她心有不忍，便只叹了一声，唤她去取回蝶钗。
原本已经顺利地取到了钗子，小侍女不由心中一喜，方欲转头告诉公主已取出了钗子，下一刻，却是再什么也说不出了！
按在嫁衣上的手自纤白的指尖开始逐渐发青变黑，诡异惊心的黑色从手臂一路潮水般疯狂地上涌，最后竟直接将整个人都染成了黑色，衬上她失声的凄厉尖叫，更是可怖惊心。最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逐渐淡了下去，再看那犹带惊恐的稚气面容，竟是已没了气息。
楹罗死死抓着衣袖，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眼泪也汹涌落了下来！
难怪，难怪，她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总感觉记忆中少了一块。原来竟是这样！是那袭嫁衣！
那梦中地狱般的惨象再度浮现而出，遍地鲜血与满目尸体交替还现，还有那一声一声肝肠寸断的惨叫声与一声一声的“妖女”炸雷一般在她耳边响起，仿佛有无数只血手都伴随着狞笑声向她抓来：“偿命！偿命！偿命……”
她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撕心裂肺几近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只有她不会被这嫁衣所伤，她是人类吗？她又是谁？她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她崩溃的尖叫骤然停了下来，随后身子竟软倒了下来。随之，两道黑影不期然浮现，一道黑色斗篷整个遮住，另一道竟赫然是老国王！
“她怎么会想起来？你怎么办事的？”老国王声音极冷，显见心情极度不好。
“怕是受了什么刺激。”黑影低沉地开口，声音隐隐锋利。
“祭祀快要开始，我不想再有任何闪失。”懒得纠缠于此，老国王冷冷道。
“放心吧，国王陛下。”黑影优雅无比地一弯身。
……
再度醒来之时，楹罗正身处帐中，头痛欲裂。此前她明明在镜前梳妆，又怎么身在此处？无力地扶了扶额，她苦笑一声，反正索性是要嫁，在哪儿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当嫁衣送过来时，楹罗却止不住身子一颤，脸色瞬间苍白了来。
满目的嫣红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蝴蝶翩舞如最冶艳妖丽的梦！
宫陨·碎
正值韶华的少女面色苍白如雪，越发衬得朱唇嫣红，无数华美的琉璃珍珠压在重重云鬓上，璀璨宛如星辰流转，华美无比的嫁衣长达一丈有余，从衣襟到裙摆，华美的嫣红上栖满无数华丽美艳的妖娆蝴蝶，妖丽如梦，仿佛一步一步间，那些绝美的蝴蝶全都活过一般簇拥着她，托举着她，如同直接想把她托举到九重天一般。
一步一步走上华美而庄严的祭坛，红珊瑚珠面幕摇曳万道珠光，珠幕下绝美的眼睛结冰般死寂无波，直到完全走上祭坛。
华美而巨大的蝴蝶图腾在她身后的石壁上展开绝美的翅膀，凝固成一个飞翔的姿势。楹罗公主默默地走到石壁前站定，红衣墨发飞扬如梦，再配上身后巨大的蝴翼，令她宛如蝴蝶之神一般神圣而美丽。
“你可准备好了？”
“是。”淡淡地领首，她美丽的眸子淡漠无波。她名义上的父亲伸手将象征蝶屿国权力的蝴蝶刺交给她，鲜艳修长的尖刺状小剑泛着美丽的玫瑰红，末端一只艳美的蝴蝶正作展翼飞翔之姿，美丽得惊心。
“授枚已毕。”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公主的嫁仪，一片忙碌之间没有人看到老国王唇边一抹噬血的笑意。
快了，终于快好了。只要她一死……
然而欣喜而噬血的笑容突然凝滞了，之后破碎了。一柄锋利的长剑直接刺穿了老国王冰冷的心脏，溅开大片大片血色。而匕首的末端正稳稳握在那抹绝世白衣的手中，他的目光竟无比哀伤。
“楹罗，他骗了你！”
蝴蝶·刺
“父王！”
她惊声尖叫，也不顾重重叠叠的长长衣裾，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下祭坛，如一只艳丽的血蝶扑向倒在地上已无气息的老国王。
走到一半，她的肩膀忽然被死死扣住，紧接着就被箍进一个紧紧的怀抱，伽叶的神情不再冷定，而是近乎粗暴地将她狠狠揉进怀中，力大到几乎将她揉碎。她愤怒地试图推开他，他却死死箍着她，眼中燃烧灼烈的火焰。她死死咬着牙，忽而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冶艳的鲜血立时涌了出来，将雪白的衣襟浸染得一片斑驳。他也只是神情冷漠，毫不在意地将她扣得更紧。
“他骗了你，他要杀你！”
“我知道！”见挣脱不开，她索性不再挣扎，只是尖叫起来，眼泪一瞬就汹涌而落，“可那又怎么样？我还有什么办法吗？如果不死就要嫁，不嫁便要死。比起再嫁，我宁可去死！这就是我的命！”
“这不是你的命！不是！你的命也不属于他！”他终于不再冷漠，眼眸暴戾而燃着灼灼的火焰，“你不能认命！”
“不认命又怎样？你能带我走吗？”他的身子一震，眸中染上痛苦之色，她不禁笑出了泪来，“你看，你不能，你爱的是千染，可我不是千染！”
“该死！你又知道什么？”他狠狠咬牙，一拳砸在石台上，拳上全是血色。
“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死死咬着唇，借着他一松手的机会狠狠挣了出来，一把捡起跌落的蝴蝶刺，狠狠刺进了他的胸口，“我现在只知道我恨你！”鲜艳的蝴蝶刺死死扎进他心口，一瞬间漫天桃花，凄艳绝伦。
她抬头，最后一眼看到的他，竟还在淡淡地笑。
“千染，你何时才能记起？”
蝶祭·痴
鲜艳的血顺着同样鲜艳的蝴蝶刺一路流淌下来，滚烫地落在她手上，又顺着嫣红的嫁衣一路延绵，如同流动的烈焰燃遍四肢百骸，那么那么烫，直到生生逼出了眼泪来。
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是楹罗，也是千染，她却并不是什么公主，什么圣女，更不是蝶屿国国王的独女，她甚至连人也不是。
她是蝶屿国的守护者，千百年来一直守护这里的蝶之女神。
她原来一直沉眠在祭月台上的蝶之图腾中，以灵力守护她的子民，知道那个少年的到来。误闯圣地的少年伽叶误打误撞之下，以他的血唤醒了沉眠图腾中的她，令她现形而出。她原本应抹去他的记忆送他离开，然后再度沉眠，可她却有了一丝眷恋，眷恋这她所守护却从未亲见的世间，以及，那个俊美清逸的少年。那一丝说不出的眷恋，令她留了下来，陪在了少年身边。
他为她取名千染，他对她那么那么好，令女神冰冷的心也有了一丝柔软，于是她放弃了一切只求陪他一世，不离不弃，死生契阔。
可是老天却并未给他们如此的幸运，这份恋情却并没有一个同样完美的结局。老国王察觉了这一切，暴涨的野心与贪欲令他劫持了伽叶来威胁女神帮他一统天下。不愿助纣为虐的她为救伽叶自行自裁，将羽翼生生剥离。她虽天生神女，却身怀剧毒，自血液到肌骨，每一寸都含剧毒。她放弃神格与生命，将所有灵力化成了蝴蝶刺。最后她便用那剧毒的蝴蝶刺刺入了心脏。那一瞬，她一袭白衣尽被染成嫣红，有千万蝴蝶栖遍红衣，化作一袭绝美嫁衣，凄艳绝伦。她自碎羽翼以血染一袭嫁衣，只为他而穿的嫁衣。
蝶陨，万悲。
她愿为他着一袭嫁衣，却是不能做他的新娘。
然而，即便如此，老国王仍未停手。他召来方士篡改了女神的记忆将她收作女儿，借和亲为由令她以那袭毒嫁衣杀死那国君主，借以扩张。而伽叶，则被下毒控制来牵制她。最后，他甚至计划将她祭祀，来借她的力量让自己长生。
多么可笑！她竟还要为这恶人杀了伽叶！明明他才是毁灭他们的凶手，她却如此痴傻！
眼泪汹涌地落下来，一点一滴犹如心碎，她却忽而勾起一抹笑来。是你一手将我带入这紫陌红尘，又给我名字，给我爱，教我学会爱，并深深一爱，如今我又怎能舍你一人离去？
“伽叶，我只为你而穿这嫁衣，亦只做你的新娘。”
唇边笑意更深，眼泪益发汹涌，她忽而用力伸手幻出无数紫色蝴蝶，而后十指翩飞一朵一朵紫色莲花渐渐绽开，自娇美的玉瓣中源源不断地摇曳出浅紫的蝴蝶清影。无数紫色蝶影中，只见千染轻轻举起蝴蝶刺用力刺进心脏。鲜血骤然倾洒开来，漫天飞舞的绮丽蝶影连同其中姿容绝美的女子的身影，也逐渐疏淡了下来，如浸水的浅墨渐次虚幻……
最终，当漫天蝶影与她的身影尽数消逝时，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轻叹。
“愿以我命换君命，只愿君心似我心……”
绝恋·蝶
少年再次醒来时，已是圆月冷星，夜色深郁。
一片月色寂寂中，哪还有什么女子身形，仿佛天地之间已再找不到那抹清灵的笑靥。少年不由得寂寥一笑，一滴泪便幽幽落下。
直落到他手背上那只翩跹而舞的蝴蝶图腾上，并顺着绝美的紫蝶向下蔓延，就仿佛，那只蝴蝶也落了泪一般。
少年默默地注视了那紫蝶许久，才缓缓凝出一丝柔软的笑容，低首，深情地将一个吻，深深地印在那蝴蝶之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蝴蝶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