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负春风 ...


  •   我此生,最爱与最恨,都是一个人。
      我此生,最怨与最愧,还是那个人。
      一
      推开厚实宫门,映目而来一片雪白。
      “义父,下雪了!”
      恍然耳畔传来少女清脆声音,我几乎要答一句待我回来便给你这馋猫儿做雪酿梅子。
      说着,习惯性去抚摸身畔柔软发顶,手扑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身畔空无一人,这才惊觉,那个喜欢缠着我软软撒娇絮絮念叨要吃雪酿梅子的姑娘,早就不在了。
      心神一泄便不自觉松了力,木质轮椅立刻发出吱嘎声响来抗议,我连忙止住轮椅,一边陪着笑向周围致歉。
      又是许久没有声音,直到积雪压落檐瓦,才总算令我找回了真实感。
      是了,这偌大院落,除了我,早连半个活物也无。
      错了,我现在,也算不得活人了。
      我早也死了,徒留了一具不甘的粗鄙肉身和心底汹涌火焰过后的残烬。
      又是久久静寂无声,素日都是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了些不同。
      门外突兀响起轻缓足音,明明轻微,于我久经寂寥的双耳听来,竟如雷霆万钧寸寸敲在我心上。
      三短一长,是熟悉的步伐。
      我还清楚,这步伐的主人有着踩自己脚印的习惯,每走几步,都喜欢回踩一步,这才有了那三短后的一长。
      我仓惶闭眼,指尖颤抖几乎握不住轮椅木杆,连带着整个轮椅失控撞向右侧水池。
      那一刻,我竟想,要是就这么冲进去,一了百了,该多好。
      一只手千钧一发按在轮椅上,堪堪稳住轮椅。
      春葱琢玉,排削秀颀,是女子的手。
      我下意识去看,就看见那绝美女子笑靥如花:“义父,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出来了。”
      我怔怔看那秀致容颜,却只能吐出几个字。
      “你是谁?”
      二
      是谁呢?
      杏黄曲裾的女子,九凤纹招摇于每寸衣袂,堆云发鬓间衔珠凤钗,无一不昭示着她无上的地位。
      可她只是温柔对我一笑,亲昵地替我掩好毯子推回房间,轻巧地揭过那一话题:“义父实在爱玩笑。不过,还是回去再说吧,冻坏了可怎么好?”
      我下意识想推开她,才恍然发觉我这油尽灯枯的身子连推开她也做不到,就连话语,也因许久不曾开口而说不出。
      唯有那三个字,是我日夜都想问的。
      现在在我面前的,究竟是谁?
      是至高无上的皇后,还是,我的卫绡?
      这般念头一瞬被我强压下去……我一个太监,能有什么呢?又配有什么呢?
      她许是看见了我神色波动,却只波澜不惊松开我紧攥的拳,眉心微顰半嗔半叹:“听淡意说你又不吃饭了,这样可不好。”说着,素手拈起一碗粥递到我唇边,巧笑嫣然,“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义父,他人不信,你总该信我吧。”
      我漠然转头,心底竟是冷笑,就是因为是你,才不敢相信。
      觉出我的抵触,卫绡放下碗,竟矮身伏在我膝上,安心而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义父,你不会当真想自尽吧。可怎么行呢?我啊,定不会叫你死……只要我不放手,你的生死,都属于我……”
      说着,她幽幽闭了眼,轻颤的睫羽如蝶翼的脉动,我恍惚一瞬,不禁忍不住去抚,好在及时咬牙克制住了这疯狂想法。
      耳畔,又是那个纠缠不休的记忆。
      卫绡嫁衣如火,手中长剑寒光凛凛,却染满血色……她满面泪痕,却疲惫地叹息,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们,怎么会这样?
      三
      我至今仍讶异我的记性,近日的事忘了干净,久远前的记忆却明晰无比。
      我还记得,那日是罕见的巨大风雪,偌大皇城人人闭门不出,唯有我不得不顶着风雪去宫外为皇帝买一份三十里外的糕点。
      只因皇帝宠妃无意间娇嗔一提她喜爱那糕点,我就不得不如此天气艰辛赶路。
      可我不能抱怨,还要感激涕零——因为那是皇家对你的赏识,是你理应三跪九叩的恩赐。
      那日我满身风雪在檐下暂避,一眼,就看见了尚在襁褓中的卫绡。
      她面色雪白,哭声也有气无力,显见命不久矣,我原本只看一眼便要断然走掉,可那小小婴孩好似有灵,双手乱舞间竟攥住我的衣角再不放手。
      小婴儿力气实在渺小,我只轻轻一怔便能挣来,可我怔怔立着竟着了魔般不忍挣来。
      时隔几十年再回想,只能苦笑当真是一场劫难。
      祸我一世,祸她一生。
      “啊!”
      一声惊叫突兀打断我的思路,我颇是一愣才回过神来推动轮椅赶过去。
      只是忙中出错,自双腿废后我多半静着,急切之下直直与扑面而来的黑影撞到了一处。
      耳边听得一声钝痛闷哼,焦急中不掩怒气:“你……你大胆!知道我……哎!小心!”
      那薄怒声音到了末尾也生生拐了弯折做担忧,也多亏他及时扶我,我才不至于冲上假山。
      稳住轮椅,那声音舒了口气,换回冷淡:“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
      抱歉看向那声音的主人,我心下苦笑,当真是越发不济。一抬头,却怔了。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身形已显出玉树临风,眉目却隐有风霜沧桑,玄衣看似华贵非凡,却隐约有补丁,与他通身矜贵风仪格格不入。
      令我发怔的不止如此,而是,他的相貌,实在像极先帝!
      我顾自思绪万千,那边那少年神色几变,惶然四顾,终于下定决心地咬牙:“拜托,让我在此藏一会儿。”
      我还不及回答,殿外奇异喧嚣便汹涌而来,古旧宫门被粗暴推开,一群戎装兵士呼呼喝喝闯了进来,那少年眸子一沉,立刻几个闪身躲进内殿,动作熟练显见经验丰富。
      若我所料不错,以这少年的尊贵身份,怎么会熟稔逃跑这种事?
      心念几转,那些兵士已冲进殿中大肆搜寻,为首的兵士居高临下俯视我,神色讥嘲而恶毒:“老家伙,看没看见一个十四五的小子?”
      原本还心存疑惑,见这阵仗与他语气,也多少有了不详预感,我咬牙:“没有。”
      “你没见过?”那兵士嗤笑一声,眸中涌出噬血光芒,“兄弟们明明追到此地便没人了,你说没有?老家伙,你想死啊?”
      这般折辱早听过不止一次,昔年王宫伴驾,皇帝一不如意,莫说责骂,便是打死也只看他高兴。只是我可以不在意他的话,却不得不在意那少年。
      明明是尊贵无双的太子,怎会沦落到被此等兵士狼狈追杀的地步?
      莫非,当真出了什么事?
      思及此,我咬牙,还是将手探入怀中,断喝了一声:“谁敢过来!”
      不料我突然出口,那帮兵士怔了一下才肆无忌惮大笑起来:“一个老残废,装的还挺像,还敢这么吼我们?”
      “就是……好吓人呢……老残废……我们站着不动,你能打到吗?”
      我紧紧攥着那东西,连苦笑也无力了……若非没有旁的法子,我死也不想用这个。
      “出去!”
      金色印鉴招摇璀璨光华,那群喋喋不休的兵士个个呆怔,似被乍然截去声音,许久才反应过来。
      “凤……凤……凤印?!”
      “假,假的吧……”
      “怎么可能?你看那缠丝金络,还有陛下御笔,怎么仿得出来?”为首兵士看来很有眼光。
      “还不快走!”我用力舒一口气抑下满腔沸腾的血,才勉强维持平静。
      明显摄于凤印威力,那群兵士面面相觑,眸中都有了怯意,那个首领犹疑地扫过一眼部下和凤印,还是咬牙开口:“可明明是皇后命我们捉太……”
      心下一紧,我几乎是惶急地打断了他:“闭嘴!快走!”
      那群兵士退出去,我脱了力瘫坐轮椅,仿佛方才的歇斯底里只是这皮囊的垂死挣扎。
      放弃般地回头,就看到太子幽冷如蕴玄冰万里的目光:“你,与卫绡一路?”
      四
      呵,又是她的仇人。
      卫绡,这些年,为了那位子,你那般拼命……可现在,你又当真如愿了吗?
      不理那满目仇恨的太子,我倦然推了轮椅回去,我已对他仁至义尽,剩下,与我何干?
      今日不得已动用凤印,想必很快卫绡便会得到消息。
      那时,又是一场祸。
      到底帝王之子,识得进退,太子咬了咬牙压下眸中沸腾业火,再睁眼,已是无懈可击的一片平静。
      晚间,淡意如常送来饭菜,面上冷漠如旧。我想了想,艰难将那份饭食放在了太子藏身之处。
      纵先帝有诸多对我不住,到底我也承过他的恩……只我如今境况,能为故人之子做的,也不过如此。
      至于太子他识不识时务承不承情,我便无能为力了。
      许是因为今日这一场,晚上我睡得极不安稳,难得梦见许多从前之事。
      那时,我也不过少年。
      虽是年纪轻,但因为师傅是先帝最器重的内臣,连带我也为师傅举荐得以伴驾,做些端茶送水类小事,即使不时被帝王怒火殃及,因了师傅庇佑,倒也勉强得过。那时,我还一心以为,这是无上光荣。
      直到那个风雪天,我遇见卫绡。
      明知,伴君如伴虎,理应事事谨而又谨,断不能节外生枝引什么麻烦。可,看到那个拼命扯我衣服的小婴儿,竟不忍移步一寸。
      我因家贫自幼被卖入宫中,多亏师傅悉心教养我,我才能活下来。
      本该谨小慎微磨过这些岁月,然后老死深宫看能否得贵人眷顾身后一尺薄墓……可我偏偏遇见卫绡。
      那一瞬莫名心软,竟叫我二人都付出一生的代价。
      那时师傅已是深居简出,除了先帝,我也只能每月隔了屏风看上一眼。尚是年幼的我伶仃在九重宫阙里,喜怒哀乐都套着重重枷锁,棋子也不算,只是那些高位者眼中一粒尘埃。
      唯有那剜心透骨的寂寞,生于心底,长于血肉,唯独属于我。
      我把卫绡抱了回去。
      幸得风雪太大,侍卫也有些惫懒,也幸得师傅在宫中的影响力,加之卫绡一直乖巧无声,他们未多做盘查便放了我进去。
      我仍清晰记得,那一瞬胸中狂喜。
      不止因为救了一条命,也许是因为,在这凄怆红尘渺渺浮生里,总算有什么完完全全,只属于我。
      给了我卑微于暗处的人生一点点慰藉。
      “我,认得你。”
      耳畔声音突兀而来,转瞬将我从多年前的风雪带回冰冷的现在。
      是太子?
      我乍然睁眼,尚有些茫然。
      “我说,我认得你。”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
      他不过十四五,我幽禁此处十五年只得见淡意与卫绡,他怎会认得我?
      思及此,我倦然低眉:“你认错。”
      “绝不可能!”他立刻颦眉反驳,“我定然见过你许多次。”
      我有些苦笑:“我在此十五年未出,你如何认得我?”
      “不,我定然见过你很多……只,似乎有些不对……”太子本还要反驳,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犹疑着断了音。
      见状,我只默默等他。
      却不料,女子声音幽幽响起。
      “先生,你真令我失望。”
      抬头,容色冰冷的淡意立在门口。
      五
      “十五年了,淡意以为,有些事,先生总该明白了。”淡意只平静看我,神色似哀似怨,却,还有一丝怜悯?
      我怔忪,一时竟无言。太子神色厌恶,却也谨慎地按兵不动。
      “你以为眼见耳听得的,便是事实吗?”淡意眉目嘲讽,“先生,我真为你可笑,也为皇后可怜。”
      我僵了,指尖颤抖,却说不出一字。
      那名字,也是劫……
      看我情状,淡意面上讽意更深,可那嘲讽笑意未画全便被讶异夺位,随后无力软倒。
      她身后,太子缓缓抽回手。
      我怔怔看着太子轻描淡写制住淡意的穴。
      这倏忽间转折业已平息,淡意话音回复冷淡:“莫想以我为质逃脱,我于皇后无足轻重。”
      连身边陪伴十五年的淡意也能如此轻易丢弃,卫绡,你怎会成了这样?
      “你自然无足轻重,那他呢?”太子冷笑,伸手,掌心物什暗夜中也光华灿烂,“能将凤印都交他保管,显然很是重要。这两样一加,卫绡总该在意了吧。”
      我心乍然一缩,必是方才他引我说话泄我心神,趁机盗了凤印。
      淡意只是怜悯而嘲笑地看我,目光如刃寸寸凌迟我心。
      既然已舍,为何不忘?
      是啊,这凤印,是卫绡留给我,她说,给我杀她的机会。
      可我,却细细收好,十五年未动用。
      为何……我如何敢答?
      太子不看我二人眼神波澜,眉目凛然,却是温文一笑:“便请先生,随我走一遭吧。”
      耳畔是淡意冷冷的笑。
      “子非鱼,子非鱼!先生,你和卫绡,都是傻子!”
      心寸寸下沉,终于堕入无边深渊。
      卫绡,我们还是逃不开。
      六
      再度穿行宫苑,已是物是人非。
      流光,果然容易把人抛。
      “皇后为何要追杀你?”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明明母子,怎会到如此地步?”
      那一日,分明是卫绡亲口告诉我,她有了身孕,且会以此封后……
      “什么生母?我母妃便是因她而死!”太子眉心涌起戾气,“她自己打了孩子,我母后不过不及阻止便被那昏君迁怒处死!太子又如何?什么也护不了!什么也没有!”
      孩子,没了?
      竟是她亲手毁掉了与先帝的孩子,为何,又要骗我?
      太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眸中戾气压回平静,才淡淡开口:“她不是一心要废了我,扶持她千辛万苦选出的那贱民吗?我偏不叫她如意。她有玉玺又如何?陛下亲口诺过,凤印效力等同玉玺,她又能奈我何?”
      “什么?”大惊之下我直接脱口而出,“只太子可承帝位,太子已有,为什么还要选?还有玉玺,怎会与凤印同效?”
      太子只是冷笑:“昏君分了她权柄要她监国,如今可好,国都监给了她家!可笑他临死,卫绡连看他一眼也不愿!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听着这些卫绡的岁月,我竟只有默然。
      恐怕,我早已失去了曾经那个只属于我的,卫绡。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恍惚间,轮椅已停。
      “先生,我们到了。”
      隔了一个大殿,我一眼看见卫绡。
      华衣盛妆端坐御案,凤冠璎珞累累流光,眸中灰烬离离。
      春心莫共与花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明明看到我们,卫绡依旧只看向阶下谨然跪着的布衣少年,与太子相同的年纪,周身乡野气息。
      身侧太子冷哼:“乡野愚民,如何当得起九五至尊,留在宫里做太监也不配!”
      原本兴奋异常的少年陡然一惊抬起头来,我如雷击般一滞。
      那张脸……分明与我一样!
      像是现时的魂魄遇上了年少的肉身。
      那少年也怔得以手指我半晌无言,倒是太子醒悟,不阴不阳对我说了句:“怪道见你眼熟,原来是和这贱民一样……”却是悚然一惊,“不对,这许多年来选的人,都和你相似……”
      太子一脸惊怒地恨恨咬牙,却不敢说下去了。
      卫绡终于起身,仍是笑语嫣然:“义父……我举国之力找了这么多年,才总算找出这么个与你那么像的孩子……”伸手轻抚那少年发顶,太子双拳攥出血丝,她恍若不觉,“真像啊……你的孩子一样……”
      瞠目结舌的太子总算回过神记起了愤怒:“你说什么鬼话?他……他……”咬了咬牙才吼出来,“他可是个太监!”
      那布衣少年惊惶看我,几度嗫嚅,还是垂头沉默了。
      “不然你当我为何留你那么久?”卫绡冷笑,“若非找到与义父相像的孩子实在费力,我早早便杀了你扶他上位了!”
      “你……你!”太子气急竟是无语,半晌才找回声音,“妖女,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卫绡温柔一笑,“我不过,要做一件等了半生的事。”
      我狠狠咬唇,拼命咽下喉中血腥,字字句句,出口都是痛:“卫绡,别说了……”
      不能再说了……那些,都是罪。
      那爱,枝枝蔓蔓,都是孽。
      挥手示意那布衣少年退下,卫绡走近我,笑意竟是温柔:“义父,下雪了。”
      是,殿外,又是风雪纷然,天地漫目雪白。
      埋葬一切的白。
      “你记得吧。”卫绡定定看我,眉梢挑起些许凄迷,“你捡到我,丢了我,一样的天气。”
      我隐在袖中的手,终于陷入血肉模糊的掌心。
      是了,得来,与失去,都是这般雪天,开始与终局,像极一个轮回。
      是我曾经多么憧憬,却永远也入不得的轮回。
      如何不记得?
      我捡回卫绡,小心藏在废弃冷宫里,还编了鬼婴之说吓退他人,反正,这千重宫阙,枉死的血色早铺遍皇城。
      我剪了衣裳为她缝制衣物,我去御膳房偷贵人们剩下的饭食,磨得粉碎喂她,若是我受了罚没有饭,便割开手指喂她。我为她做的秋千,她喜欢得紧,夜了也不愿下来。我去御前侍奉,怕她有事,只得将她锁在小楼里。她哭得声嘶力竭,我咬破唇也不敢回头,生怕迟了陛下杀了我。
      我怕死,怕得不得了。
      我死了,我的绡儿怎么办呢?
      我是卑微活在黑暗缝隙里的可悲虫俎,却拼命想为另一个生命带来阳光。
      那些从前看来分外心酸的片段后来再觉也都是甜蜜,可现在,这些美好只锋利如刀凌迟我心。
      “义父,你捡了我,应该是,想我活的吧。”卫绡突兀笑出,指甲掐入我血肉,双眸晕上清晰痛意“既然想我活,为何,要逼我死?”
      我从不想逼她死……我只想她过得好好的,可,也是我,亲手将她推入死亡。
      “天启十八年,上元。”卫绡泯去痛意,恢复平静,“我为我做了新衣裳和兔子灯,好看的红色。你要我等在平时不敢去的御花园,说会给我一个惊喜。”
      “我满心欢喜地穿上衣服拎着兔子灯等着,整整一天,身上全是雪也不敢动,怕你找不到我。”卫绡低低笑了,“如今想来,自己也觉可笑。义父,对不对。”
      我双唇颤抖,说不出一个不字。
      “罢了,无所谓了。”卫绡倦然低眉,“我等了整整一天,来的,却是临川王。”
      是,我记得那日。卫绡红衣明丽,提着花灯站在雪里,我引临川王而来,见惯美人的临川王也直了眼。
      临川王是先帝幼弟,时年不过双十,玉树临风,唯惜风流无比。我躲在暗处看那一双璧人,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面上却只能堆出笑意。
      这样多好,临川王,比起已经不惑的帝王,更会是卫绡良人。
      一切我能给不能给的幸福,他都可以给。
      可我到底不料,卫绡的心。
      她精心设计了一场相遇,引得先帝迎她入宫,而后有意挑拨,令先帝贬了临川王,随后千般筹谋万般算计,步步为营走到了皇后之位,以先皇后颜氏的血铺路。
      我,是她的帮凶。
      我明知一切却默不作声,放任她鸩杀皇后。
      皇后死后,太后有所察觉,意欲阻止先帝立后,卫绡未语,却设了局步步引先帝与太后离心,而后,早有嫌隙的先帝与太后反目,将她囚禁佛堂中。
      次年,疯癫的太后自缢,算计了五年的卫绡以孕获得后位。
      那年,她十九岁,我二十六岁。
      立后大典前夜,卫绡终于来见我。颜后死后,我心中有愧,也不敢面对卫绡,便自请去为师傅守墓,一去数年。
      我以为,那几年,总该磨平卫绡对我的恨。
      如今看,那想法和我一样可笑。
      嫁衣如火的卫绡眉目苍凉,满面泪痕说:“义父,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后,一剑剜去我的膝盖,将我囚在昔日我们同住的冷宫。
      我们分离天涯两端十五年,她困在金玉牢笼千宫百计,我枯守昔年记忆苟延残喘。
      不死的理由,唯独一个她。
      那些久远的想念,怨恨,愧疚,叹息……主宰着这个倾颓的躯壳维持着勉强活着,心却搁浅在久远前相依为命的冷宫里她微笑的眉梢眼角。
      “义父,我今年三十四岁了。”卫绡声音异常温柔。
      我僵硬地点头。
      “我很怕,怕来不及……还好,现在总算找到了。”卫绡勾起了近乎虚幻的笑意。
      来不及,什么?
      “先帝赐了我一杯牵机,许了我十年,我拼力延长了这些时日,也算是赚了。”卫绡把笑意转为讽刺,“他要我辅佐太子,却要鸟尽弓藏,我如何能叫他如意?”卫绡说
      着,眉心聚起戾气,“他不是赞过我性情坚毅,聪颖远胜男儿吗?那我就叫他好生看一看,反正太子也非皇后所出,换一个又能如何?”
      顾自在殿内翻找玉玺的太子猛然一颤,不敢置信地冲了过来:“你说什么?”
      对着怒发冲冠的太子,卫绡只是冷笑:“你也是可怜,被瞒了这么久……你生母,就是当年大内总管陈笺。”
      “什么?”
      这回不止太子,连我也抑不住迸出了惊呼。
      陈笺,分明就是我的师傅!
      可师傅不是太监吗?怎么会有孩子,还是当今太子?
      “你以为为何当年我杀了颜皇后先帝不做追究,不过是因为颜后对折辱陈笺有一份功劳,陛下早早怀恨却不便出手,恰有我帮忙罢了。”卫绡怜悯地看太子一眼,冷冷弯唇,“陛下昔年为质,身边只一个女儿身代兄长入宫的陈笺,日子久了,两心相悦,无奈太后阻挠,加之颜家施压,陛下才不得不为了江山负了陈笺。两人几番纠葛终于无力回天,陈笺发现是先帝害死她夫君,而且自己与先帝的孩子被先帝换给了皇后,与先帝决裂,决绝死去。先帝不肯放手,将她尸骨硝制成人偶陪着自己,乃至于与自己同葬皇陵……”
      难怪,后来师傅见我,都只隔了屏风,而且始终不言不语……
      先帝,原也如此痴情……
      如此,爱而不得。
      “我找了十五年,拼着命不敢死,生害怕又错过……好不容易找出这样的孩子……他与你那么像,像到,我总算可以骗自己,那是我们的孩子……”卫绡依旧笑着,却已泪流满面,“还好,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而你,只要你还恨着我,记着我,就好了……”
      我陷身于延绵十五年的爱恨风暴,混沌色彩飘摇困缚我的躯壳,唯有她的声音,牵我离开困了我这么久的风暴。
      我叹了口气,转向太子。
      “我给你,你想要的,你也给我,我想要的。”
      九
      又是一年冬日,风雪漫天。
      我买了一篮瓜果纸钱孤身去往京郊,那有个很美的小山谷,卫绡初见便十分喜欢。
      冬日雪滑,轮椅行来十分不便,还好有个姑娘好心,一路送我回来。
      她虽不甚美,可笑起来,和卫绡很像。
      “爷爷,你一个人住在这个山谷吗?”少女边走边担忧问我。
      “不,我同妻子一起住。”
      及至到那孤清坟前,少女才一怔:“这,这是个空坟?”
      话一出口,少女立刻掩了口,连声道歉。
      我轻笑:“这里面睡着我的妻子,我要记着她,慢慢等我死,然后立好碑,写上我们的名字,再安心睡进去陪她。”
      少女又一怔,才由衷赞叹:“爷爷,你们感情真好,真叫人羡慕。”
      羡慕?可若你知道我们蹉跎了多少岁月才换来这一瞬幸福,就不会羡慕了。
      那日,我带着太子去师傅墓中找到了先帝殉葬的玉玺,并以此交换我带卫绡走。
      太子得了玉玺,自然不再在意我们,于是太后死去,我和卫绡离开宫廷隐居山中,岁月静好。
      卫绡的牵机延绵太久,早已是偷生,出宫后只一年便无力回天。
      我平静葬了她,做了一副两人的棺木,等着去陪她。
      半生爱恨如烟散,回首,负尽春风已无归,还好,还有我记得这段情。
      少女突然惊叫起来:“爷爷,下雪了!”
      漫目风雪,我只看得见昔年的卫绡,她眉目如画,对我笑如春风:“义父,下雪了。”
      恍惚间泪流满面,我听见我的声音,颤抖着和上记忆里少女的声音:“卫绡,下雪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负春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