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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陌上春烬 ...

  •   一
      她走的时候,春光尚是最好。
      他披了长衣看窗下一株桃花。桃花是前些年才移来的,原本生的瘦弱,半枯不枯,余下零星鲜嫩叶子也有气无力地蔫着,见了的人都说这花活不过那一冬。可她偏生喜欢,一见便舍不得走,急得一个劲儿扯他袖子拖他前去,广袖被她生生扯出长长口子,残破的布料狼狈地挂下来,她只是咬着唇一气扯他,姿态近乎执拗。
      他独独对她没办法。
      于是拗不过她,还是将那弱桃买了来移在此地,怕夺了养料,索性什么也不种,只专心护着那朽弱病桃。她一时心性,过后也忘得干净,他只得替她细细料养此树。这好些年精心养护,本已濒死的桃花竟又活了过来。仍是瘦弱,好歹生了些许绿叶,渐渐也好转起来。如今已育了苞,伶伶仃仃绽了半树花朵,纤纤弱弱的几枝凝粉娇艳倒也颇为喜人。
      “阿芜?”
      唤了一声,想着她看了这桃花心中必然欢喜,男子薄冷唇畔也绽开几分暖意,但很快又零落下来。——阿芜去哪了?
      寻常时候,只要一唤,她必然乖顺跑来,可今日却……颦眉思索半晌,他不由面色一变——糟了!
      小城春日依旧,春风落尽柳絮漫天。万树杏花列次扶摇,落下粉白娇艳的一地残花。纵是颓败一地,也是非常的娇美。只是,太过熟悉的美丽已不足以吸引小城中人,他们只是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默然而漠然。
      平静到寂寞的小城泛起异样的喧嚣,纷壤的源头来自那个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八九,着一袭水蓝色三绕曲裾,瑞鸟衔花纹样的月华锦分明是京城最好绣坊才能织出的。这隐约象征身份的华裳并未为女子赢来什么艳羡或尊敬。城中人纷纷默契地避开她,神态分明鄙夷、嫌恶如对待什么恶物。被母亲小心护在怀里的幼童好奇地探头去看那奇异女子,却被母亲揪着耳朵狠狠扯回来:“再去,小心那疯子吃了你!”
      细看,那女子衣饰华美,神态姿容却分明有异。曲裾深衣,她竟将左衽掩于右衽之上,长发歪斜地挽起流云髻,散乱着大半青丝,乱七八糟地簪了几朵粉白杏花,神色茫然。
      她执了一枝杏花顾自笑着,神色甜蜜宛如得遇良人的少女,竟依偎着一棵杏花树顾自笑得色如春晓。那纯然喜色令她娇美容颜焕发烈烈风华,从眉梢眼角盈出一派娇羞之色,仿佛低眉的那一瞬生出无数枝叶缠绵的花朵。
      她如抚着恋人脸庞般抚着杏树斑驳枝干,神色是七分甜蜜三分凄楚,可那凄怨神色痛到尽头也只如生涩的甜蜜。
      “你终于要娶我了吗?我好开心……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太久了……”
      “君辞,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她噙了泪絮絮地说着,神色晕起长久而不自知的哀恸,隔了太久的光阴,一字一句重新绽开万千情殇。
      忽而她骤敛温柔神色,眉目间染上绝望悲色,一手推开杏树,摇下一树残花。她咬牙凝泪,几乎声嘶力竭:“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说过心中只我一人……你骗我!”
      跌跌撞撞奔出去,她也不顾发髻凌乱,发间簪花、杏花乱七八糟零落一地。她咬着唇,眸间聚起盈盈水色,死死扯住身旁陌生男子衣袖,小声呜咽出声;“你说来娶我,你为什么不来?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不来?”话至尾音,已泣不成声。
      男子声旁原本有一女子,虽也容貌姣好,但比之疯癫女子绝艳姿容差得何止一点半点。这下心下怨妒,使了大力便要狠狠甩脱她,好教她吃个苦头。哪知那女子虽疯疯癫癫,武功却仍记得七七八八,下意识地反掌回击,那女子便是一声惨叫,纤细手腕软绵绵垂下去,已是完全折断。那断腕女子面容苍白,剧痛之下,已晕了过去。
      这下那男子也急了,下了狠手拼命推开她去扶掖断腕女子,虽是怨愤但也因忌惮她武功不敢动她,只将怨毒目光狠狠投向她。她如遭雷击,怔忡好久才堪堪落下泪来,神色绝望近乎心如死灰;“连你也怪我吗?连你都恨我……可我是为了你啊……”她说得委屈,眸间瞬间涌满润泽水光。痴傻之下,也不知逃跑,只是定定立着看着那些对她怒目而视的人,怯怯地抱紧了自己。
      人群之中不知谁先起了头,有人从地上捡了石头狠狠砸向她,一边砸一边骂:“打死这疯子!免得她再害人!”有人开头,也就有人应和。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迭地加入打疯子的行列。什么东西,凡是可伤人的,都扔了过去。她不躲,手中握紧已残了大半的杏花,光洁面容不断砸出深浅伤口,汹涌血色一路蔓延开来。她握紧花蜷成一团,神色惊慌而恐惧,却只紧紧地咬着唇,眸中落下深深浅浅的凄楚水痕,和着不断涌出的血,斑驳成一片苍茫。
      他来迟。
      她声音极低,怯怯的样子,神色凄楚。而他,有深入骨髓的悲戚一寸寸噬咬他心头血肉,他却无能为力。
      “痛。”
      他手颤抖得厉害,掌心划开长长血痕。他无力为她抵御那些人最恶毒的语言与最龌蹉的句子,血液腥甜随了久违落泪的冲动积聚喉中,翻滚的血意如利刃一遍一遍凌迟心头血肉。他只能扑上去护住她,替她挡下所有攻击。她在他怀中瑟瑟,他将额抵上她血色披拂的眉心,喉中嘶哑,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妄图以仅剩的暖意,替她驱赶无边暗夜里挥不去的凉。
      而她神色空茫,却执了杏花,不断呢喃着冷寂的句子。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二
      带她回去时,她乖顺异常。
      那个男子,终归以一颗夜明珠的代价封了他的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遮去所有故作的愤怒,他欢欢喜喜离开,已再不顾那断腕女子。乡民本就忌惮她武功,那男子都再不计较,他们自然也不会再去招惹是非。他这才带她回来。
      她的发刚才散了,伤口很多,虽出了血,但都无大碍。只是上药费了很大功夫,他费力哄了好久,她才肯令他接近。熟练上好药,细心包扎,为她换上藕荷色齐腰襦裙,打理了好一番才勉强完成。
      她驯顺地坐在妆台前,镜中容颜依稀明艳绝伦,即便若干伤口,也不曾折去她的娇美。唯有那双眸子,曾经明净非凡,冰雪玲珑,昭示她烈烈如火风华,如今只余惨淡空茫。
      他执了玉梳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发,她温顺坐着,宛若美丽却无生命的精致偶人。她低垂眉眼,手心却死死攥着那零落残花的惨淡花枝,依旧喃喃那温柔致斯、于她却已无意义的古老诗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执梳的手一颤,梳上便扯下几缕长发来。她依然坐着,仿佛失却魂魄的蝉蜕,已感不到任何喜怒哀乐、悲痴苦痛。他却望着玉梳久久失了神,那缠绕皎白玉梳上的漆黑长发黑的惊心动魄,那几缕黑发间的一丝银白耀眼至逼人落泪。
      他看了很久,才溢出一线长久的叹息:“阿芜,十年了。十年,你也老了。”
      是啊,十年了。
      延绵于无数长久而不自知的默然注视之间,时光轻易便走过了太远。他还想不到什么作为暌违这十年的道别,经年岁月已一层一层剥去他粉饰多年的苦心,将惨烈的真相以不容置疑的凄怆呈现于他眼前,昭告着这十年的错过。
      仰头,云树绵延,烈日璀璨,窗外桃花芳华烈烈,他总能轻易听见,他刻意忽略了十年的叹息。以及。
      那些记忆力澄澈明净的人,那些所谓的曾经。

      三
      十年之前,她与他皆是最好的年华。
      那日春风正好,杏花纷飞满地,烟柳披拂,渐次轻抚残花,花开一瞬的良日落入他眸间,眼看着夕照悄无声息沉入他眉心波澜。
      他恭谨侍立御案一旁,年轻的帝王着十二章衮服,五色旒珠下漆黑眸眼波澜沉然,风渐起,鲛绡罗帐层层翻飞开来,模糊了帝王隐于暗色阴影的面容。
      那目光,遥遥越过重重宫墙,飘摇向他到不了的地方。
      帘外有细碎步子响起,帝王身边内侍压低了声音交换低语,絮絮地,以沉然话语道出一个久违的名字:“上将军归来。”他点头示意,目光却不自觉沉然叹息。
      上将军,薛青芜。
      他确信那年轻帝王已听到这消息。
      因他原本拿得极稳的朱笔骤然一颤,大片朱红泼洒在奏折,染红一片突兀血色。
      但他随即稳住了心神,平静漠然地下令他去迎青芜,带三千侍卫以最盛大礼仪迎回劳苦功高的上将军,他会命人置办好接风宫宴。
      帝王完美地掩饰一切情感,他却分明看到他掌心蜿蜒出的血痕。那绝不来自于天子朱印。
      他只能沉默地叩首应下,以更加冷寂的沉默回应无可挽回的尴尬静寂。
      去迎青芜,他只一人。
      他站在宫墙高处俯视那缓缓骑马而来的将军。长枪光华熠熠,长发以红绸随意挽起,英姿飒爽的女子着一袭如血红衣,红衣之下隐约露出银亮铠甲,明亮色泽染上暗淡血污,重叠无数遍的旧迹昭示着曾有过的惨烈伤口,却掩在红衣之下,无人得见。
      他含笑看着那英武女子在夹道欢迎之下缓缓步入皇城之内她未知的命运,生生将喜色扭转成沉沉怅然,一点一点加深这痛意。他无能为力,只有长久而沉然的叹息。
      他预料到她的失望,只因来的不是她心念的那人。他也预料到她的忧伤,长久信念般的希望落空。一切都已料到,却仍无法承受她的绝望。他清晰看到,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她眸中盛大烟火一寸一寸凋零。
      那目光刺得他心痛至苍茫,却无力说些什么来改变,只有更加静寂地沉默下去。
      她向来冰雪聪明。
      青芜很快恢复了上将军应有的仪态。她从容地行礼、解剑,一步一步的完美无缺却莫名令他心慌,那不熟悉的态度令他惶恐。他不敢想……
      还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皇帝似乎忘记了她的归来,宫宴毫无动静,例行接见也日日推迟。宫人默契地遵循着帝王莫名的行为,也默契地选择忘记。青芜一人冷落在偏殿,日日只是送饭的婢女前来。其余人都各自沉寂。连他,也被重重琐事困住,不得有机会前往一探。
      这奇异的变相软禁维持了并不很久。七日之后,青芜出了偏殿亲自去昭元殿觐见帝王。她是武艺超凡的上将军,无人能拦也无人敢拦。
      一路顺利行至昭元殿,内侍很痛快去通报,却泥牛入海一去不返。她已明晰这不详预感,却倔强地坚持。她撑着在冰冷殿外跪了七天,执拗而决绝地以为足够执着便能换来他的回首。如同当年,他牵着她的手步步行来,明明步子急促落她大截距离,却总会在她摔倒之时恰到好处回身牵她的手。
      她不明白,这世上,连岁月都会变,又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已无意义的执着持续了七天,断送于那一日的雨夜。
      她撑了三天。原本身上有伤,三天水米未进,加上暴雨一激,伤势恶化。她终于等不下去,昏迷于殿门开启的一瞬。
      得知这一消息时,他正在药庐试制新药,猛然间草药洒落一地,他才发现,是他的手在颤抖。
      匆匆赶去,却于离她十步远时颓然住了步子。冰冷雨滴落在紫竹骨油纸伞,无声汇成冷淡雨线,于延绵断续的瞬间模糊他的视线。很久,他才能发现,雨水早已落入眸眼。
      她纤弱似没有重量的身子如一片叶子停在帝王宽阔臂弯,绿色齐胸襦裙半掩在他墨色深衣之间,宛若夜色笼罩下半树新翠绿叶。年轻的帝王隔着旒珠斑驳珠光与溶溶雨丝久久注视她苍白容颜。雨水映入墨色瞳孔,流转出潋滟水光。极轻的动摇之色寂寂掠过他清俊容颜,那素来冷寂的眸子里分明是柔软情愫,隔了多年光阴一如既往贪看她冰冷容颜。
      墨衣帝王抱着她的手指几度收紧又放开,眸中挣扎着莫名的复杂神色,唯一能辨出的,是入骨入髓的痛。
      他想,他清楚这挣扎的来源。
      他停了步,与那二人隔了十步久久沉默对峙,像隔了浮生的距离。
      不知沉默了多久,年轻的帝王转头向他走来。他滞了半晌,才毫不迟疑地迎上去。帝王伸手将青芜交给他,眉宇间已是无懈可击的一片冷寂。
      像是故作的冰冷,却更像心死之后一片冰冷废墟。
      他的手指留恋般描画她容颜,似是贪恋指尖稀薄的温暖。声音冷然,隐约是怅然:“从郁,你来了。”
      从郁沉默抱住她薄薄纸片般的身子,找不到完美的回应而只能默然。
      皇帝并未在意他略显怠慢的态度,似是逼着自己不去看她。指尖温暖渐渐冷却,他背转身,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有掩饰足够完美的声音:“从郁,带她走。”
      从郁顺从地点头,退下之前又听到他的声音。
      “别告诉她……就让她,忘了罢。”
      以他的角度回首,年少英武的帝王独自立于漫目风雨,墨色身影该是伟岸挺拔。
      他却只看到无边孤寂。

      四
      她比他预料的更早醒来。
      他正专心侍弄她的汤药,骤闻她醒来,连忙赶向她所在偏殿,不自觉带翻熬了一夜的药,步子却在听清她所唤名字之时生生凝滞。
      她唤:“君辞……”
      君辞,是当今帝王的名讳。
      有什么尖锐地劈开他,他努力抑住汹涌而来的心痛,却掩不住无边心伤。勉强撑住若无其事的伪装,他温柔询问她觉得如何。
      “是你。”
      无法忽视她那一瞬间失望之色,他不动声色压住心口痛意,分明清楚她的期盼,却无声斩碎她的幻想。是的,那只能是幻想。
      “是我看错。”她很快压下失望,换上温柔神色。神情变幻之快几乎令他疑心也是伪装。风声渐起,弥补着二人之间尴尬沉默。而她也很快察觉,微笑着以其他话题牵起谈话,想冲淡这奇异沉默。
      最终再次沉默的人是她。
      从郁接完上一句话,等待许久也未等到回答。青芜低眉凝视锦衾上一丛并蒂莲,长久地静默。直到他忍不住唤她,才醒悟自己近乎失礼的发呆。
      她低声抱歉,神色却渐渐沉郁。纤长十指攥着锦衾,踌躇许久才终于惶惶地问出:“他为什么不来?”从郁低头不知如何回答。这般的沉默于她眼中宛然无声的应答,她忍不住低低笑起。
      “原来,果然是我错了。”
      她眉目间泛起锋利月色,指节将华美刺绣揉成一片混沌,有眼泪极快洇湿面前小块锦色,浓丽红色凄艳惊心。
      “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为什么就是看不到?”
      他自知平生皆无力回应这撕心裂肺的诘问,食指于掌心挖出嫣红半月。他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如,他从来都理不清,这相思,到底从何而起。

      十二岁时,他随父亲第一次入宫,从此成为太医院学徒。而她则随父亲入宫谢恩。那是他们三人第一次相遇,如宿命的相逢,那时还尚不得知,这场相逢,会成为他们日后缠绕一生的劫。
      父亲十二年来的严厉教养令他小小年纪便已成了一副沉默寡言的冷淡性子,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是冷淡。君辞却不同。他天生天之骄子,活得肆意耀眼,尊崇身份与母妃强盛势力,足以令他在这人人谨慎自危的深宫之中得以维持肆意奔放的不羁。那般鲜烈炫目的人生,注定不是从郁所能拥有。也因此,那明艳的少女,于杏花树下的惊鸿一瞥间,只看到君辞爽烈的笑容。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是镇国将军薛子岳之女。将门虎女,小小年纪,一杆丈二长枪使得连从郁也自愧不如。比之京城贵女,她容貌的确算不得最美,可那天生烈烈如火的明艳风华,却是谁也比不上的。理所当然,他看懂了那年少皇子眉目间渐而深浓的不自觉的注视,挟了少年的情愫柔软落在她身上。
      所以,皇子君辞去求了皇帝,青芜被留下作为皇子伴读。薛子岳本不欲爱女进宫,但无奈薛青芜的苦苦哀求,也只得无奈赞同。戎马倥偬的镇国将军或许并不知晓她拼命留下的原因。从郁却深深清楚她的留下只因牵念着那树下的陌上少年。
      那,是她一辈子的心魔。
      君辞母妃行事果决狠辣,手腕之强压过颇多英武男儿。这曾经也美丽温柔的女子在多年对帝王痴执不休却无果的苦恋之下心死,转而以狠戾无情的姿态为自己儿子谋求那九五至尊的位子。这铁血女子本就一心想拉拢薛子岳却一直未果,此番青芜入宫到给了她绝好机会。中宫皇后早年已逝,皇帝却仍为她一生空悬后位,甚至对她所出的盲目太子也给予了无边厚爱。这几乎令君辞母妃嫉妒发狂。
      无可否认她出众的手腕、才能,她变相将青芜软禁宫中,借以逼薛子岳与她联手。忌惮她的心狠手辣,担心爱女的薛子岳只得选择答应。
      隐形契约签订完成,她除去最大隐患。这蛰伏二十多年的报复悄无声息却汹涌而来。当夜,素来龙体康健的皇帝因小小风寒一病不起,渐而沉疴难起。
      来势汹汹的病很快摧毁了当年英武的帝王。越来越多时候,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昭元殿,只伴随日渐衰弱的咳声。而帝王最爱的太子,也在试骑一匹宝马之时骤然落马,不过几日便不治身亡。爱子的死亡将这打击再次加重,帝王本就衰溃的身体雪上加霜,很快也到了无力回天的日子。
      而那驯顺多年的宝马为何骤然发狂,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已猜出几分。
      那些日子,君辞日日只在书院与青芜、从郁相处,却无论做什么都会失神着陷入长久的沉默。他清楚君辞的心结,却在明晰同时无能为力。而青芜总是久久注视着他,直到自己眸中也不自觉染上润泽水光。从郁清楚那眼神中深藏的日渐深浓的相思,随了岁月的变迁一点一点长入血肉。他清楚,只因他也曾无数次以同样的眼神怅然注视那他心之所系的少女。
      那样的日子并未延续很久。君辞十六岁时,他母妃终于如愿以偿将她的儿子送入东宫。在那一夜陛下无力回天前一道遗诏之下。
      她终于如愿。
      接下来的事,一路顺利成章。先帝头七才过,已是太子兼新帝的登基仪式。
      可君辞却失踪了。
      他们翻遍全宫,最后还是青芜带着从郁寻到他。——在夫子罚他们关禁闭的偏殿。年轻的帝王着雪白素服,烂醉在颓败的破落宫殿,于喉间迤逦出压抑的悲泣。
      他蜷缩着,宛如受了伤的小兽,一字一句凄苦不能成句:“我看到了……母妃她在父王殿中……她逼父王写下了遗诏……那不是病,父王,是死于我母妃的一杯酒……”
      从郁与青芜面面相觑,这无意得知的宫闱秘闻足够震惊,可令他们更加在意的,只是那少年绝望的眼神。而他悲凉低泣,一字一句凌迟她的心。
      她终于忍不住奔上去,从郁想去拦,却奇异发现,自己已失去全部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奔出他的臂弯,迎向那个她深爱的少年。而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君辞反手将她狠狠箍入怀中,如在汪洋之中寻到一叶孤舟。他看着他们绝望而不顾一切地相拥,如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各自走向已定的结局。
      而无能为力。

      五
      他仍是温顺地回去了。
      乖顺地服从他高高在上的母亲,表现的完美无瑕。暗地里,绵密心计却已猝不及防降临。
      他一面服从,一面培植自己亲信。这些小小动作不断积压下来,也足以成为他最大的倚仗。同时,他不再刻意压抑自己。他用尽力气对她好,仿佛这般美好永生不会再有。而他亲眼见证这少年的爱,为这仿佛末路的爱而叹息。
      那时,他们都尚不知,着岁月的刻毒。
      薛子岳死于那年春日,几乎紧随先帝步伐。许是源于对先帝背叛的歉疚、痛苦日日折磨着他,令他不得不以如此惨淡方式折磨自己,终而以死亡来赎罪。
      他的离开,几乎完全压垮了青芜。
      从郁随君辞去看她。明艳如火的少女逐渐长成艳丽绝伦的女子,依稀烈烈的风华,却被这惨淡消息挫磨得奄奄一息。他沉默看着她在看到君辞的一瞬间骤然明亮的目光,看他们拥抱着交换彼此体温,他只有用力压下心中凌迟痛意,长久地沉默叹息。
      后来发生的一切,便都偏离了轨道。
      太后不会允许这个阻碍君辞成为帝王的存在,更不会允许君辞爱除天下以外的一切。生而为王,便只能绝情断爱。爱,只是阻碍。
      只是君辞并不肯放手他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子,头后只能将目光移向青芜。
      恐惧太后的手段,害怕当年昭元殿一幕又会上演。君辞逼着自己狠下心推开她。他骗她说薛子岳一死,半壁江山无人镇守他需要她为他而守这江山。着谎言并不高明,但因为是君辞说的,便成了青芜的信念,逼着青芜硬生生成了上将军。
      可从郁分明记得,她哭着跑来对自己说她讨厌习武。
      只因为了他,她甘愿不再是她。
      他为她心痛,却不能再做什么。战场之杀伐残酷,他如何忍心她去尝遍。可他又清楚,只有如此才能保住她。漠北僻远,又艰苦非凡,太后耳目绝不会在那里,况且她手中有兵,太后也会有所忌惮。而她便可暂得一隅安宁。
      君辞这般用心良苦,而他能做的,只有默然服从,而后于静寂的日子里一遍遍再想起她。
      一别多年,上将军名号打响,敌军闻之丧胆。而帝都之内,太后与帝君的战争,也日渐严峻。宫廷之中的暗影支离已磨去这对母子所有温情,余下的,只有不死不休的冷厉杀伐。曾有过的一切美好,都在权利阴影下崩落为惨淡枯骨。
      漠北有上将军镇守,青芜继承了他留下的二十万大军,几年来君辞不断不动声色尽揽兵权,几乎将大半军队交予青芜。同时朝廷里大力打压太后亲党,若不是太后手段高明,她已撑不过这五年。
      如今,君辞只需一人。
      这少年帝王深知攻心之术,心计绵密,同时,他亦知,只有手握天下兵权,才有资格真正对抗太后。
      与上将军共同执掌兵权的是老将谢宏。谢宏态度暧昧,而他独女谢婉,却深爱君辞。
      一切,早已注定。
      从郁无力阻挡,也没有立场去阻挡。纵然他为青芜心痛,却无能为力。君辞难得地一连多日不上朝,却拖着从郁在太医院对饮,以虚无的逃避来对抗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谢家结盟,唯一要求是谢婉为后。
      可到底是意难平。
      烂醉中的须臾清醒,君辞握紧酒杯,清晰可见狰狞盘踞的青色筋脉。他苍茫笑容近乎凄苦:“我不能不……若我赢了,我至少可以护她一世平安……若我输了……输了,她便得陪我死……我怎么可以……”
      从郁不语,他明晰这世间最绝望的无奈,也知晓她将有的绝望痛苦,可他纵然心痛欲裂,却只能比之更绝望地静寂。
      这绝望的选择还是做出。
      那一夜风雨凄凄,君辞生生逼自己不再想念她。从郁小心护着她,甚至不惜下药令她昏迷,只为令她错过那最痛的一幕。却未料到苍天之无情。
      她早早醒来,在看见满殿红色之时心下已有了猜测,只是倔强不肯相信。她还心存一丝幻想,期待那渺茫的希望。
      桃花瑟瑟,一朝尽落。
      他拦不住她。
      青芜一路提了剑去向昭元殿,容色冷静得可怕,眉目间尽是无比复杂的情绪,清晰可辨撕心裂肺的绝望,锥心刺骨的寒凉。她只想求一个答案。
      求一个痴心无解的答案。
      从郁去得太迟。一迟,便是一辈子。
      漫目红色如血,一双喜服的新人沉默与仗剑的女子对峙。君辞眉目间涌起波澜,手指剧烈颤抖了几番,唇欲动,眸中光芒却不可抑止地黯淡了下去。他缓缓启唇,一字一字描画出无声的话语。
      “对不起……”
      她看懂了。
      所以她笑了起来,凄然的平静。缓缓环顾,这是大好的日子,她挚爱之人的喜宴,而要因为她而毁去。她又怎么可以?烈烈红衣艳如血色,她撩衣跪在一干震惊到目瞪口呆的大臣中间,沉沉闭上双眼。
      “陛下大喜,普天同庆。微臣……一介武将,无礼可送,便将这随身长剑作为贺礼……这剑是前朝至宝,作为贺礼……也不为过。”
      一字一句,清晰非常。从郁看不到她神色,却看见她广袖下的十指深深陷入掌心。
      剩下的恍然大悟般的贺喜、恭维,他已再听不到。抬头,只得见天际流云。
      烟云聚散,浮花一梦。
      皆消散无痕。

      六
      后来,一切来得如同注定。
      谢婉为后,君辞得谢家支持,终于逼退太后,将其永生囚于佛堂。从郁仍记得太后凄厉至极的呼声:“你,你竟敢如此对我?我是你娘啊!”
      君辞面无表情抽身离开,临走,留下冰冷声音:“在你选择毒死父王之时,我娘已死;在你选择对阿芜下手之时,君辞已死。”
      “这是你的选择,这代价,便该你来承担。”
      杀伐果断的太后何等人物,哪能看不清楚君辞冷漠外表下的温柔。终于对这儿子失望,她用了最后的撒手锏。她将见血封喉的毒药下于君辞一道羹中。那毒不会很快发作,但会令人受尽折磨,几月方死。
      她算的很好,缺漏算了天意。
      青芜发现了那毒。她不忍告诉君辞他生身母亲要置他于死地。所以他选择自己承担,将赐予他的毒自己宴享。而她,很快会启程去漠北,可以完美地死在战场上。
      君辞却仍然知晓。
      这绝望来得摧枯拉朽,他无力抵抗便已心如死灰。
      所以,他答应娶谢婉,一是为报复太后,二却是为她。谢家有先帝御赐的至宝青灵珠,可解百毒。
      然后,便已无然后。
      他的苦心孤诣,终究抵不过上天戏弄。
      青芜太早醒来。那一日亲眼得见她挚爱之人的喜宴,心死之下,勉强以内力压制的毒再无力克制,终于无力回天。
      君辞费尽心机拿来的青灵珠,已无意义。
      她是从郁收敛的,一生艳骨,一抔黄土。
      他亲眼见证这帝王跪在她孤清坟前长久无声地落泪,那巨大的哀戚几乎令天地失色。君辞一遍一遍抚着那伶仃的坟冢,眼泪汹涌而落。
      “阿芜。”他说,“我这样后悔,放开了你的手。”
      然后,这帝王也倒在了她坟前。
      他惶然去扶时才发现君辞已横剑自刎,翻涌的血色令他说话都无比费力,他却强撑着说完:“我是为她才成为帝王。如今,她已不在,我也无需再活了。”
      他茫然,明明胸口痛到窒息却无力,只有任这巨大哀戚一遍一遍凌迟他的心。
      他说了谎。
      他有私心。其实青灵珠已救回青芜,那坟冢只埋葬了她的铠甲与宝剑,那里埋葬的只是上将军。青芜活着,但剧毒入体太久,纵有青灵珠也无能为力。他勉强保下性命,却从此疯癫。
      他瞒下了这事。青芜一生只爱君辞,从郁一生却只爱青芜。
      纵然,这场他与她的爱情,从郁只能是路人。而这幸福,又如何只像偷来。
      不过没关系,现在,她终于是他从郁的。
      他将额抵上她心口,感觉那微弱却明晰的心跳,终于笑出来。
      “阿芜,我会对你好……”

      后来,便是很久之后的现在。
      他带了青芜离开皇城,隐居这偏僻小镇。疯癫的阿芜忘了许多事,却记得杏花树下许诺娶她的少年。她情况时好时坏。安静时便一人发呆,念初见时的诗句;疯时歇斯底里,只会扯着人问为什么不来娶她,而后顾自落泪。
      他想,或许他的阿芜早就死了,青灵珠救回的只是一个躯壳。而她的魂魄早去了三途忘川,与君辞且借新坟做新房,成全一世相思无双。
      他只觉累,再撑不住这无望的爱。
      低头看着她,她已然沉睡。皎洁面容恬静安详,唇边还有淡淡笑意。想必,正置身美梦之中。
      但他知道,那梦里不会有他。
      苦笑半声,他伸手死死按住胸口,突然毫无征兆喷出一口血来。他淡淡拭去,笑容似凄苦又似解脱。
      他已几乎可以听见窗外“毕毕剥剥”的声音。
      火已经燃起来了。
      当年青芜饮鸠,他拼命配置解药,乃至不惜以身试毒。百种毒药于他体内纠缠不休,他化了一身功力亦不过多撑得这十年。他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可他救不了自己,救不了爱人。
      抱紧怀中女子,从郁轻声一叹,眉间染上淡淡哀色。
      “阿芜,我把你还给他。”
      他已可以料想那冲天的火光,该会如业火牡丹一般吞没小宅,很快,便会将二人化为灰烬。从郁一生最爱青芜,所以他也会亲手杀了她。
      这十年来她受尽欺辱,纵她不知晓也不会在意,他却无一日真正快活。果然偷来的幸福不得长久,这,便是报应吧。
      勉强留她于世上受尽苦楚,她也该是怨自己的吧。
      他很快也会撑不下去,那时,无他护她,她又该怎么办?
      不如索性一起走,好叫他把欠的都还给她。
      漫目火光里,唯他端坐着抱紧她,将一个冰凉的吻印上她的唇。
      “我这一生,一直在后悔,当初杏花树下不够勇敢的错过。若有来世,我定要先遇见你,先接上你的那半阙相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陌上春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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