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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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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梅入夏的时节,苦境和翳流陷入了僵持,以翠环山为界,前者进不能,收不回东境城池;后者攻不下,每每在这山里栽跟头。期间北辰元凰同叶小钗亲自交了两手,亦是晓得此人自少领兵打仗,在这方面是不可多得的奇才,更有一人之勇破万人之阵的谋略。王者虽说士气尚存,却也忌惮这人,行动上多少收敛了些。只是这有关素还真的传闻,飘了大半个苦境,凭着人的嘴皮子,说的愈发怪哉神乎起来。
有人说,当今陛下怕是在翠环山里捡来的野孩子,那时候大皇子看太子之位多有摇摆,自然要用这嫡亲孙稳住老头子的心。
又有人说,传不得传不得,陛下骨血尚是正统,我家隔壁那厨子的媳妇在那一带住了多久,你可别说出去,陛下啊,是大皇子惹了山麓下那村子里的村花——那姑娘生的漂亮有啥子用?还能跟着回宫里去白吃白喝?你说孩子啊,那不就是陛下嘛,肯定是要带回宫里去的。
更有玄的,也不避嫌,直直地道,你说素还真啊,他身旁跟着那屈世途,唉对屈大军师,你不觉得他俩生的有些像吗?
流言总有千万种版本,有的人在流言中受伤,有的人在流言中得利。言可畏,自有三人成虎之势。屈世途听罢这最后一种,只是找了面铜镜在自己跟前放着,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好事的人是哪只眼睛看得出素还真能长得像我老屈——夫人青衣唷,这真是毁了清白,毁了清白啊。
莫召奴在一旁笑得不行,道是说书人还真长了张能溜的嘴皮子,末了却是收起笑容,“北辰元凰定是在心里乐得不行。”这些日子局势刚有起色,但于苦境而言,依旧是危机四伏,他跟着素还真一路走来,自然也是知道这些民间的传闻,绝不能当个普通的说笑段子看。
直至仲夏的某一日,素还真更了盛装出现在朝堂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由审视自己的衣着,回想着是否颁布了什么礼典叫自己昨儿个听漏了。素还真听得这些碎语,也不做回应,依旧是按着往日的规矩该上报的上报,该提议的提议,说得无非是两类话题,一者翳流,一者谣传。末了,闻得右丞开口问,时候是否差不多了。
素还真点了点头,才道,宣郡主入殿。
自西界而来,春末出发,实实在在一个月的路途,风尘仆仆,绝不为过。
在朝百官一阵哗然,纷纷跪地相迎——销声匿迹许久的人物,几乎要被人们遗忘的角色,有几个新上任的尚书侍郎,面颊上还挂着几分不知所措,被身旁的老臣拉了才急忙识相地行礼。
“参见陛下。”堂下女子,着了件玄色的袍子,绣着祥凤暗纹,虽无奢华之象,却也彰显身份的尊贵。
素还真见了她,目光甚是凝重,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多年未曾相见,郡主安好?”
“承蒙皇恩,”她不卑不亢地应着,目光环顾四周,轻声道,“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此番劫数,无论结局如何,朕先谢过郡主不计过往恩仇。”
她听罢眸光一暗,依旧是彬彬有礼地应着,“陛下言重,一时感慨,多有失礼,请陛下恕罪。”
素还真这一声“郡主”着实让朝堂上不少臣子愣神,顿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掌心不由地捏出一把冷汗。年纪大些的,虽是认得这位郡主的面貌,但也不乏刹那间的无措,暗自审度这背后的用意。她是谁——她是素还真未曾夺权之时,苦境最为尊贵的女性之一,是先帝口谕封下的郡主,与丹枫郡主公孙月齐名——更重要的是,她是先帝幺女,谈无欲的亲生姊妹,谈笑眉。
谈无欲登基后五年,谈笑眉下嫁接天道,以苦境西界百里为封地,她本是个温善的性子,也不愿意多过问朝堂的事,偶尔同谈无欲通封信,聊表怀念,但苦境易主之后,便再不同朝廷有丝毫来往,加上封地千里迢迢,也不怪那些年初上任的臣子未曾听闻。
谈笑眉微微欠身,继续道,近日外夷来犯,苦境危机多伏,文臣武将皆鞠躬尽瘁,然陛下为谣言所忧,一路变数多有耽误,这便该是笑眉的不是——说道“笑眉”二字时,她踌躇这朝堂上的自称,毕竟这当朝天子早不是自己的兄长,面对素还真,她的每一个字都极尽礼数,努力做到规矩地毫无破绽。
西境的人民“郡主”“郡主”地叫了这么多年,再怎么也听耳顺了,而素还真那一声“郡主”,却打破她脑海中的平静。谈笑眉叹罢,命人呈了一本折子和一卷竹简上来,“陛下想知道的,这天下人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关于泽芝帝的身世,关于素谈二人父辈的皇位之争,关于那些秘密的真相,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历史,都诉诸于笔下,像是只为了今日的遭遇,做一次无懈可击的解释。
素还真接了,浅浅地看了两眼,“郡主可知道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
谈笑眉柳眉一蹙,脸色亦是苍白了两分,她抬眸看着素还真,下唇被自己咬出一道牙印,半晌,终于是开口道,“谈无欲。”这是她第一次在这般场合直呼兄长的名讳,“陛下若是要怪罪,笑眉愿替兄长受罚。”
说罢便是想要跪下,被素还真拦了。“朕非恩将仇报之人。”
谈笑眉忽的酸了鼻头,她怔怔地看着素还真,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大殿,目光复杂,她的过去同素还真亦有交集,兄长与他之间的交情亦有耳闻,她听说过他们之间太多的温情旧事,知晓他们之间太多的绝佳默契,如果说莲亲王南疆造反一事让她心痛谈无欲的失败,那么今天素还真字正腔圆的“恩将仇报”四字,却几近叫她绝望——她的兄长,十有八九就要被牺牲在这一场苦境与翳流对弈之中了吧。
那时候她还未曾出嫁,豆蔻的年纪,倚着凉亭柱子看御花园后院满池盛放的白莲,谈无欲坐在她的面前,轻声同她讲着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诗文句子,她嫣然,调皮地打断兄长的句子,说皇兄呀,君子之道,都是你们男子汉之间的说辞,女孩子之间,才不讲这些有的没的。
谈无欲眯了眼,说笑眉心有高见,怎么不说说。
“女孩子之间,就讲真心,你若是真心对我好,那便是面子上心里儿都要同我好才是,哪怕天下人弃我,都要帮着我,护着我……”指尖挑了束青丝卷着玩,“才不要像皇兄这样。”
谈无欲忽的笑了两声,“皇兄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连自己亲生姊妹都惹到了?”
“皇兄心那么大,大的要把整个苦境都装进去了,笑眉都不知道被丢到哪个小角落了吧?”眨了眨眼,故作赌气地撅了嘴,铁定心要谈无欲来哄自己。
做兄长的知是妹妹撒娇,便也伸了手,揉了揉那不安分的小脑袋,“就算整个苦境都在心里,皇兄还是能一眼就把笑眉找出来的,因为笑眉是皇兄最重要的人啊。”
如今谈笑眉想起这些,只觉辛酸——是啊,因为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是你最亲的亲人,所以,我才能理解你……的每一步,都如履刀尖。
谈无欲在她西嫁的前一晚同她对弈灯下,一子扭转乾坤,谈笑眉自叹棋艺不如,信了谈无欲故意摆出的败局,一脚踩了大坑,全盘皆输。她不满地撇撇嘴,恼谈无欲也不让让自己——那人听罢一笑,末了却是敛了喜悦的神色,将一本折子同一卷竹简递予谈笑眉,又想了想,解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一并递了过去。
谈笑眉大惊,说这是做什么?她翻了两页折子,却更为震惊,差些连话都说不出,而那玉佩,是母妃留予兄长的贴身之物。
谈无欲道,那折子写的东西你不必在意,只是千万记得,若是有一日用得上,务必从西境赶回都城,连着那玉佩一道;若是一世太平,便是等我寿终正寝之时,找处坟头,烧了。
谈笑眉“啪”得合了折子,千言万语堵在喉口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对上谈无欲清亮的目光,“皇兄,你是不是料到他会回来?”这个“他”,双方都心知肚明。
谈无欲喟然,他若是不回来,便是对不起他当日在朝堂上放的话——笑眉,路途遥远,务必自己保重。他站起来,然后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拨了谈笑眉额前的刘海,“抱歉笑眉,是皇兄晦气了。”
次日谈无欲送她出宫,他站在那宫门后的石板子路上,看着谈笑眉的马车愈走愈远,马儿张着喜庆的锦缎,车队漆了耀眼的大红,他兀的想起那时候叶小钗陪着自己看素还真的离开,想来只剩得自嘲的一声笑。他看见谈笑眉从马车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朝着自己挥手,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