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墨成痴》褚枫

6、第四章：上

　　有时候自以为是的遗忘并非遗忘，而是铭记得太过深刻，以至于像是融入骨髓，等再次碰触才发觉原来我们记得这么清楚。
　　——程落

　　程落逃走了，罗沉墨没有追，两人再次见面不过是程落说了三句话，罗沉墨只字未回。

　　程落没有回家，她去了蒋恒的摊子，蒋恒心情也不太好，可是看着程落一脸就要哭的表情，他还以为程落什么都没卖出去呢，结果才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程落就笑了，虽然蒋恒觉得她的笑一点都不像是笑，她说：“一点事都没有！”
　　蒋恒说：“你等我一会，我家就在附近，你跟我到家里坐坐。”

　　程落真的跟着蒋恒去了他家，到了他家之后程落才知道什么才是困苦。蒋恒住的房子确实在附近，可是他的房子也只能叫“有墙有顶”而已，空空如也的屋子里除了最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什么都没有，一张不大的床上是蒋恒瘫痪的妻子。
　　蒋恒进屋后对程落说：“随便坐。”程落看了一圈，只能坐到了床边。
　　蒋恒先是过去将煤球炉下面的通风口打开，而后端来一个中药罐，接着就开始熬药。

　　程落看看床上蒋恒的妻子，她其实睁着眼睛呢，只是似乎不会说话，眼神很温和，像是在说欢迎。程落微微一笑说：“你好，我叫程落，蒋哥教我摊煎饼呢，今天第一天摆摊，生意还挺好的。”说完程落尴尬地笑了一下。
　　蒋恒上前把妻子扶坐起来，后面放了两个枕头，而后蒋恒也坐下了，程落莫名觉得很抱歉，“对不起啊。”
　　“什么？哦，没事，反正今天生意也不好。”
　　“你的妻子……”
　　“瘫痪了，不过她还能听得懂我说话。”
　　程落没有说什么，因为她真的什么也不能说，蒋恒自顾自说了起来，口气却不见消极，他笑着说：“我老婆以前可漂亮呢，谁看了谁喜欢，可是她就是认准了我，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反正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哈哈哈，然后她就躺床上了，我那些朋友都劝我分了，你说我能看着我老婆被扔一边吗？我就带着她，到哪里都带着她，别人不知道，可是我高兴，因为回家的时候总有个人等着你。”

　　蒋恒说完回头温和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眨眨眼睛，眼角竟然落下泪来，蒋恒抬手给她擦了，边擦边说：“你看你，哭什么，咱俩这样不也挺好？”
　　程落离开的时候蒋恒问她怎么了，程落忽然觉得说不出口，因为遇到初恋所以觉得挺痛苦？
　　蒋恒后来问程落年纪轻轻怎么会摆摊，程落说：“父母没了，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蒋恒便不说什么了，如果能安稳呆在家里，谁不想呆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他也没法说，也没法帮，最多只能在她要哭的时候说一句：“不然来家里坐坐。”

　　程落先去买好了明天摆摊要用的东西，然后回家了，路上买了一斤多小虾，程西喜欢吃这种小河虾，炸一下脆脆的，和馒头一起吃最是香。
　　把白菜韭菜荠菜等等洗好切碎放到一边，程落看看表然后开始炸那些小河虾，程东和程西回来的时候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程西看着旁边炸好的小河虾，兴奋地一蹦一跳的，程东也很高兴，其实他也喜欢，至少在父母没去世之前他说的是喜欢，可是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很多东西不喜欢了，比如肉。
　　程落做好饭，程东帮着把饭菜端上桌，看着两人吃得满嘴是油的样子，程落的心不再空荡荡的，某个颀长的背影就被桌前两个小家伙吃饭的样子取代了。

　　程东不舍得吃，尽量把大一点的都给程西，程西不懂事，就拼命往嘴里扒，程落笑一笑，然后把河虾分成两份，一人一份，不许浪费不许给别人，程东抬头看着程落：“姐姐你不吃？”
　　程落说：“我不喜欢吃虾。”
　　程东低了头，没说话，只是红了眼睛，程落知道他又想多了，于是摸摸他的脑袋玩笑地说：“小东，等你长大了，就赚许多钱，然后养着姐姐吧。”
　　程东拼命点头，那边程西胖乎乎地小手伸过来，程落看看，张开嘴把她递给自己的小河虾给吃了，程西笑嘻嘻地说：“我赚更多更多钱，然后姐姐就天天在家陪着我们。”
　　程落点点头说：“嗯，小西最懂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程落怎么都睡不着，他拿出电话听着以前的录音，里面是罗沉墨一声一声的轻唤：程落……程落……

　　程落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睡了，可是刚睡下闹钟就响了起来，这一次她定了三点的闹钟，因为昨天她去的时候那边批发街竟然已经很忙了。
　　收拾好自己然后给弟弟妹妹做了简单的早饭，又给程东留了一张纸条后程落推着小推车就往批发街走。

　　程落家离批发街其实还有很远的路，如果步行差不多是四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可是加上摆摊用的小推车后就要一个多小时了。
　　这一次程落到的早了一些，将东西准备好，架子也都支好，程落就开始等生意，几分钟之后炉子也热了，鏊子也好了，客人也开始来了。
　　程落长得好看，头发虽然只是简单在脑后打了一个髻，但是也不妨碍她的清爽，尤其她年龄还小，皮肤看上去清透如水，来买东西吃的都是常驻批发街的，有些是批发的客人有些则是批发商，再有就是送货的了，不过他们大家都认识，所以一有人说来了个漂亮的煎饼西施之后，今天就有很多人专门过来看她。
　　有些人开始玩笑着说：“西施，给我两个煎饼，多加荠菜。”
　　“西施，给我个巨无霸煎饼，要双份菜双份鸡蛋，但是只要一层煎饼。”
　　“西施西施，给我个加个鸡蛋的，对了，你有对象没？”
　　……

　　程落知道这些人其实并无恶意，从他们说话的方式和看人的眼神里就能明白，都是玩笑她也不怎么回，一直忙着做煎饼，偶尔插一句就会引起一阵笑闹。
　　程落觉得他们其实是友好的，虽然萍水相逢，可是她却莫名觉得温暖了许多。
　　中午休息的时候程落坐在路边吃着家里昨天剩的馒头和菜，心情还不错。只是还没吃完眼前就多了一双白色的鞋子，顺着鞋子往上看，罗沉墨正盯着她，程落将口里的饭咽了，说：“嗨，又见面了。”
　　程落没有起身，而是继续低头吃饭，胸口的疼痛让他不敢抬头，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呢，可是一看到这个人为什么就想哭？

　　程落拼命吃饭，额头的发丝落下来，一只手将他的发丝掖到了耳后，那手有点发抖有点凉，碰到程落的脸颊，让程落瞬间战栗了一下。
　　程落依旧没有抬头，他的轨道和她不同，他还会有四年的大学，还会有令人艳羡的工作和收入，还会有灿烂的未来，而她谈不上任何未来，她有的只是此刻为了弟弟妹妹要不断地努力努力。
　　罗沉墨清凉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你不信任我。”
　　程落不吃东西了，嘴里的东西也还没有咽下去，她也不嚼，就这么低头塞了一嘴的饭一动不动。
　　罗沉墨继续说：“如果这是你选择的生活，我不会插手。”
　　程落依旧不说话，罗沉墨也不说话，程落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头顶的视线。

　　“西施，来十个煎饼，分开装，给六个人吃的，这群混蛋竟然让我来跑腿。西施？西施？”
　　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咽下去，程落起身，“哎哎，来了。”
　　给客人把煎饼做好，罗沉墨依旧蹲着，似乎在还在看着刚才在他面前的程落。程落心头的疼愈发深刻，可是她能说什么？
　　罗沉墨站起来，而后他说：“再见。”
　　程落没有回答，紧咬的下唇上慢慢传来一丝腥甜的味道，罗沉墨说：“对了，我喜欢过你，至少我想让你知道这点。”

　　罗沉墨走了，程落没看那个背影，因为忍着眼泪不敢抬头。

　　“西施，给我来个煎饼，不要加葱。”
　　“好，马上就好。”
　　“哎？你哭了？为啥，这里有人欺负你？告诉王哥我，我给你做主。”
　　“没，沙子进眼里，揉了半天，谢谢你啊。”
　　“哈哈哈，那有什么，你王哥在这一块可是出了名的好打抱不平。”
　　“什么打抱不平，就你？西施妹妹，给我俩摊煎饼，分开装。”
　　“喂喂，玲姐不带这么给我拆台的啊。”
　　……

　　程落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没了那个人的影子，她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我喜欢过你”，程落心里偷偷说：“我还喜欢着你呢。”

　　程落觉得自己很傻，她总是告诉自己不要犯傻，这种感情怎么可能有结果，而且人家不是说初恋都是这样吗，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最美，程落心想或许是真的吧，只是为什么想起他就这么难受，心里有一块地方坍塌下来，连带这整颗心都跟着进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程落回家的时候杨钦正等在门口，程落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应付他，或许是女性特有的直觉，她能感觉到杨钦对她好像和以前不同了，如果说以前他们是朋友，可是现在程落总觉得他的视线让她有点不舒服。
　　程落猜测他是喜欢自己吧，或许可能还没到如何深刻的程度，但是这种感觉还是让程落有点不自在，然而程落并不能做什么，因为杨钦什么都没说，于是她也只能尽量疏远他，让他感觉到自己对他的这么疏离他应该会自动撤退吧。
　　程落其实觉得挺遗憾，她挺喜欢杨钦，因为他是个成熟而稳重的人，总是微微笑着，说起话来也挺柔和，做事却果断，长相也好，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给人感觉很亲切，只是她的这种喜欢和杨钦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程落不想利用谁，对于感情她始终觉得心里已经腾不出多余的位子放其他人，所以她不想杨钦失望，更加不想和他暧昧，她不希望某一天杨钦回忆起来觉得她是个阴险的人。

　　杨钦看到程落的小推车吃了一惊，再看看小推车上的内容他便猜出了个大概：“程落，你这是卖什么去了？”
　　程落把小推车推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她边开门边说：“杨老师，你怎么来了，有事吗？”口气很淡，说不上半点亲热可也说不上疏远，类似于萍水相逢之人间的客套。
　　“程落，你这是干嘛去了？”杨钦说得有点急了。
　　“哦，去卖摊煎饼了，生意还不错。”

　　家门打开了，程落把小推车放到院子的一角，然后洗洗手和杨钦一起进了屋。杨钦不敢置信地看着程落，“你，你……去卖摊煎饼？”
　　程落给杨钦倒了杯水，然后也坐下了，她回答得自然：“是啊，怎么了，不可以吗？”
　　杨钦语塞，程落笑了一下说：“杨老师，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杨钦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于是说：“程落，我爸妈帮忙给你找了份工作，是正规国企的前台，虽然工资不是很多，但是工作轻松，一周只上五天班，你看要不要去试试，总比你现在去卖摊煎饼好。”
　　程落点点头，可是回答却是：“不用了，谢谢你杨老师。”
　　杨钦终于感觉到程落语气中的疏离，心里竟然咯噔一下，他想过程落可能还不喜欢他，也想过可能要等好几年才能让程落动心，可是他没想过自己还什么都没说程落就已经做出了拒他千里之外的准备。
　　杨钦看看程落，而后轻叹了一下，说：“算了，我也不是逼你，你看着办吧，无论如何我会支持你的选择。”杨钦不想给程落压力，他想或许程落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不过他会等，等到她长大，大到愿意接受他的感情。
　　“谢谢。”

　　杨钦离开了，然而程落总觉得他好像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程落分明觉得杨钦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可是他为什么忽然就变得迟钝了？
　　算了，程落心想，反正她不给杨钦机会，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发生，这么想着程落便开始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等把菜都洗好切好后，程落一看表，程东和程西已经快回家了。
　　赶紧去买了点晚饭要用的材料程落开始做饭，或许是心急了也或许是她焦躁了，不小心切肉的时候竟然将左手食指切破了，一小块肉耷拉在手指头上，鲜血直流，程落无奈地看看案板上的肉丝，于是转身去冲了冲手指，而后将手指先包了起来。
　　再回到案板前，程落忽然停下了，不是她心急不是她焦躁，她开始承认她只是想罗沉墨了，那个今天才说了“我喜欢过你”的人。

　　蹲到地上，抱着头，程落觉得自己真的好想他，她一直想让自己放下一直劝慰自己不要犯傻，可是就如自己父母曾经所说她就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有时候连换一个方向走路都不会，“他怎么可以说喜欢‘过’，为什么会有‘过’这个字……”程落低喃。
　　回到客厅，她拿起电话，电话里是她录过的话，那是罗沉墨一遍遍轻唤：程落……程落……
　　仰着头，程落记得她看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里说想哭的时候仰起头，眼泪就不会落下来了，于是程落一直仰着，一直仰着，直到程东和程西回来，程西稚嫩的声音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程落转过头，眼泪落下，她赶紧擦了去，说：“眼睛进了沙子，姐姐想试试看能不能弄出来。”
　　程西笑嘻嘻地说：“姐姐好笨，来，小西给你吹吹，吹吹就好了。”
　　程落点点头，蹲到程西身边真的让她吹了起来，程东一直没有说话，他毕竟不比程西单纯，程落侧头看到他的时候，程东说：“姐姐，你还有我和小西呢。”
　　程落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