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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痴人假说梦 ...

  •   半夜里空气中弥漫的味道突然变了,渐渐地渗入了些草木的泥土气。苏九正给吟柏守夜,躺在靠近她卧房软帘门边的的一条褥子上。走廊上的风从大门外吹进来,地上的寒气往上升,冷气直往人骨髓里灌。正在这泥土味浓重起来的时候苏九醒了,她机械地撮了撮两条冻得冰凉的胳膊,又把被子裹的更紧了些。幸好吟柏睡觉安稳,不常有事叫她,而刘青常抱怨梁幼兰晚上事多,又是要痰盂又是要药汤。苏九估计刘青正在伺候梁幼兰喝药呢,她一到下雨时就开始咳嗽,吵的人不得安宁。

      窗外传来雨点打树叶的声音,泥土味更重了。这雨来势汹汹,不一会儿就发展成了倾盆而下的冷雨。苏九以前喜欢雨天,不过现在不喜欢了,因为吟柏怕打雷,要是一会儿打了雷,她还要进去哄她睡觉。苏九眼睛睁不开,困得不行,大脑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一些人,像是李淮人、绿玉、吟香、智缘大德之类的。

      忽然天上传来一阵闷响,接着是近在耳边般的一个响雷。吟柏的尖叫声刺穿黑夜,几乎把整个张府的人都唤醒了。苏九条件反射般跳下了床,只觉得冷气顿时包围了自己,不由得直打颤,牙齿上下磕碰着。她拖着冻僵的腿跑进吟香的卧室,口齿不清地安慰道:“娘子别怕,只是打雷而已。”

      吟柏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苏九坐到她的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吟柏一把抓住她的手,力气大的吓人。苏九勉强握住她的手腕,只听吟柏说:“别走。”苏九见吟柏满头的汗,眼神飘忽不定,好像不光是打雷吓得,不由担心了起来,说:“娘子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喝一碗药汤?”吟柏突然尖声怪笑起来:“药汤哪里是给我喝的,好东西要供着张吟香和梁幼兰啊。”

      苏九再细细一打量她,感觉她似乎是做了噩梦,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只听她又怪声说道:“你知道吗,四年前梁幼兰来时,就是一个下雨天,她在姑妈怀里咳得烦人,当时我和香儿就很不喜欢她。我讨厌她,非常讨厌。”苏九惶恐的不行,忙抽出手腕想走,却又被吟柏拉住衣角。吟柏自己轻轻咳了几声,缓缓说道:“我们看出她对百龄有意思,真是恶心得不行。她要是敢向阿爷要百龄......我就毒杀了她!”苏九吓得腿一软,直接就跪在了地上。吟柏又嘟嘟囔囔了不知道些什么,只见她渐渐安静下来,似是又睡去了。

      苏九轻轻抽出了她的手,梦游般地往外走去。她现在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了——这深更半夜、暴雨不歇的时候,本就让人神志恍惚!可她刚刚听到的话却是真实的,现在还萦绕在她脑子里呢。苏九只求吟柏醒来后别记着刚才发生的事,不然的话,自己真是惹祸上身了。

      这突如而来的骤雨仿佛也只是春日里的一场梦,天刚蒙蒙亮时就停了,只剩叶子滴水,泥地沾屐。苏九后半夜根本没怎么睡,她在被子里窝了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才穿好衣裳,出门去唤伺候洗漱的婢女进来。吟柏与苏九正相反,她看上去睡眠充足,精神很好。她正坐在床上伸懒腰,见苏九进来,惊讶地问:“昨晚怎么是你守夜的?”苏九一听吟柏没印象了,心里大喜,不由脸上洋溢了笑,回道:“春雀她来红有恙,让我替了一晚。”

      吟柏刚要下床,就见刘青进来,对着她行完礼后说道:“二娘子请大娘子往后花园中的及第楼去。”吟柏挥挥手,表示知道了。苏九看刘青神情憔悴,估计是装病装了七天太累,昨夜又伺候幼兰,她担心她会不会真病了。

      吟柏领着一队婢女来到及第楼,只见吟香幼兰已坐在那儿了,还有一个胡人装扮的婢女正和她们说着什么,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闪闪发光的东西。吟香上身穿了件火红点黄的短锦袄,腰系一条翠绿泛青的长绸裙,披着薄如蝉翼的藕色罗衫;梁幼兰穿着粉红齐胸襦裙,肩上随意搭着芭蕉绿的宽披帛。这两人,一个是雍容富贵的贵妃娘娘,一个是秀丽风流的侯门小女,直教人挪不开眼。

      那立领窄袖的胡人样婢女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吟香,一手拿着副字画,一手抱着盆珊瑚树,嘴里叨叨叨不知说些什么。吟柏走进来,笑道:“这是在推荐什么好东西呢,一个个高兴的。”大家互行了礼,吟柏刚在椅子上坐下,吟香就迫不及待地把一棵珊瑚树推到吟柏面前:“你看看这!亏得安尚书有心!”

      这是一棵用上好珊瑚雕成的树,弯曲得非常厉害,树身没有一处是直的。每棵火红的树枝末端都系着一个圆圆的柿形玛瑙,非常逼真。底盆由两个沉香如意托着,如意上刻着繁复的纹路。吟柏喜欢的不行,吟香问她:“你这道这寓意是什么吗?”吟柏想了想:“是‘万事如意’吗?”吟香笑着点点头。

      梁幼兰指着婢女手上拿着的一副字画:“你看看那个!”吟柏抬头,见画上正画着妹妹吟香,是过年时的盛装打扮,旁边是一颗大的出奇的绯红绣球牡丹,花瓣繁复得和如意上的花纹有的一拼。这颗“牡丹王”旁边还围绕着数不清的小牡丹,一片姹紫嫣红,却盛开在寒冷的冬季。旁边无诗,只题了几个字:群英会,美人独芳芳。

      吟柏由衷地赞道:“真是太妙了。”转而对着那婢女说:“请一定要替我们姐妹向安公传达谢意。”婢女笑得好像画着幅画的人是她:“那是一定的,请娘子们放心。”

      忽然门外传来马蹄声,吟香站起来走到门边,对着正下马的百龄说:“每次请你都要像个老太爷似的,本想把我的珐琅烟熏盒送你,现在看来也没这必要了。”百龄眼馋她的那个烟熏盒已经很久了,但他此时偏斜眼看着姐姐,漫不经心地说:“你那盒子还不是从幼兰姐那儿骗来的,我都不稀罕要。”他把马拴在一根柱子上,“你从不去家寺拜佛,要它又有何用呢?”吟香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说:“那你要它又有何用呢,多情郎?”吟香知道他必是要送给平康坊歌舞坊里的某位舞姬。百龄撇撇嘴,不再理她。他从她身边挤过,坐在吟柏旁边。吟柏手托着脑袋支在桌子上,对着他笑道:“你要烟熏盒,我那儿多的是,但你要告诉我们是送给哪位舞姬。”百龄不理她,装作在专心地看画。吟柏又凑近他:“你才多大,就知道到处沾花惹草了。”百龄刚想张口说你老都十七了还没出嫁来说我,又想到这一向是吟柏大忌的,忙住了口。

      但他闭口不说,梁幼兰倒是冷笑着开口:“百龄到了年龄自然会安分下来,该娶谁娶谁,不像那些出不去的货色。”吟柏气得脸泛白,一巴掌拍在桃木桌子上,震得珊瑚树一抖,差点挂不住柿形玛瑙。那婢女见张府千金窝里斗,忙从偏门溜走了。吟柏指着梁幼兰鼻子道:“我哪里又惹着你了?”梁幼兰也不甘示弱地拍了下桌子,回道:“你就是想着法儿让我难堪!”

      幼兰见大家皆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她生气是因为她们当着自己的面问百龄的风流韵事,完全不考虑她这未婚妻的感受,可现在看来,他们似乎都没想到这一层面上,于是她只好大声地提示:“你们不知道舅舅把我许配给谁了吗?”说完自己脸上一红,而吟柏吟香却反应过来,气得面无人色了。吟香是一向不去招惹幼兰的,可现在也忍不住怒道:“这是哪门子的事儿?我从未听阿爷说过!”吟柏冷笑道:“百龄就是去娶你那个婢女也不会娶你的。”

      幼兰受了这双重侮辱,又满眼含泪地望着百龄。可惜百龄和两个姐姐想的完全一致,他也跟着补刀说:“元宵节那次我们都喝醉了,喝醉的话不算数,倒也难为你记了快两个月。”幼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还边吓人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的样子。刘青忙想去扶她,只听吟柏大吼一句:“你敢去扶这妒妇!”把刘青吓得腿一软跪下了,其他婢女也忙跪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怕牵连到自己。幼兰哭得更狠了:“你们姓张的一路子欺负我没父母兄弟的!我找舅舅去!”说罢便冲出及第楼,她跑过吟香时,还特地停下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哑着喉咙对她说:“恭喜贵妃娘娘喜获珍宝,奴先走一步了,莫怪罪!”吟香恨不得在她脸上抽一巴掌,对她怒目而视。

      刘青等婢女忙跟幼兰跑走了。吟柏说:“我们也赶紧去找阿爷,不能让阿爷只听她一面之词。”百龄对苏九说:“你再去牵一匹马来。”苏九忙站起身跑出去,在附近的马厩里牵来一匹棕色的马,却见吟香正用手帕捂着脸哭泣,而吟柏一手拍她的背安抚她,另一手指着苏九道:“你骑马带着我吧,二娘子不想骑。”百龄很诧异地看了苏九一眼,想必是没看出她还会骑马。

      姐弟三人一路去了张公的书房,下马进去,老远就听到幼兰正大哭着诉苦:“......吟香就欺负我,安公送她的东西,她半件也不给我的!”吟柏打了个手势,叫百龄先别进去,只拉着吟香破门而入。张公听幼兰叽里呱啦地说了这些有的没的,那么多公务不得不放着没处理,本就有些不耐烦,方才听幼兰诋毁吟香,更是添了怒意,见吟柏她们来,便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们真是不让人省心。”吟香见父亲竟不来安慰自己,又想到要是进了宫,与亲人难见一面,而现在又家里不合,难享尽天伦之乐,不由得更伤心了,眼泪珠子一颗颗直往下滚。而幼兰见她难过,心里很是得意。

      吟柏说:“其实没出什么事儿,我们就是有了些争执,关于兰儿要嫁给百龄的。”百龄在门外听了,不由一阵恶寒。他想,要是真把幼兰嫁给了自己,他立马就去平康坊带着龟兹舞姬出走,再也不回家。张尚书明显地吓了一跳,半天才缓过神,又气又怒:“这是谁说兰儿要嫁给百龄的!”吟柏斜眼看着幼兰,回道:“阿爷不记得了吗?今年的元宵晚宴上,大家都闹得厉害,喝的醉醺醺的,兰儿跑去跟您说要嫁给百龄,听说您好像也答应了。”张尚书完全没印象,他问幼兰有没有这回事,后者哭道:“您答应过的!”

      张尚书只好安慰她道:“兰儿,喝醉了的话不算数。我最近正给你寻好人家呢,你母亲催我催得紧。我想崔二郎就不错,相貌端正,虽不比百龄,但总归他出身好,家境殷实,况且你们也见过。”

      这是张公第一次拒绝梁幼兰的要求。幼兰有些懵了,她虽然知道婚姻大事不似其他,但觉得她撒撒娇总能让舅舅答应的。结果......她想,到底是寄人篱下,哪有在父母面前来得快乐!只怕她是要嫁出去了,再也见不到智缘一面。她之前装咳嗽装得太过,又向张尚书连珠炮般诉了那么多苦,此时只能勉强哑着嗓子说:“我真的不能嫁给百龄吗?”张公巴不得她快一点打消此意,便很决绝地说:“你不能嫁给百龄,我不同意。”梁幼兰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只傻愣愣地坐着。张公本以为她还会以张碧凤来要挟自己再闹一阵的,现在见她竟兀自沉默,不禁有些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伤一个女孩的心了。吟柏吟香见她灭了气焰,心里暗暗高兴,而门外专注听着的百龄还不敢就此松口气,他要亲口听到幼兰说不嫁了。

      嫁不了百龄,她就不能留在张府。不能留在张府,就到死都见不了智缘了。梁幼兰想到这儿,虽没死过,却也像死了一般万念俱灰了。她甚至希望全国与她门当户对的男人都死光,这样不管张公愿不愿意,她都能名正言顺地嫁给百龄。以她不谙世事的天真思考方式,仿佛嫁了百龄就是嫁了智缘。可现在不管嫁谁都是没希望了。张家断了她的情思,好,她认。他们拆散她和智缘,她也认。可她梁幼兰是被人欺了还不还手的吗?

      只见她嘴角扯出一点笑,说:“算了,不嫁就不嫁吧。”大家如释重负,门外的百龄更是感谢上苍没让幼兰毁了他下半辈子。幼兰默默地站起身,朝张公行礼:“让舅舅见笑了。”说完又滚下泪来。张公安慰了她一会儿,就让刘青把她送回住的厢房休息,又摆摆手打发其他两个女儿走。

      吟柏吟香以胜利的姿态出了书房骑上马,百龄更是对她们感激得愿意“做昆仑奴,新罗婢”的。吟柏大声地对所有婢女说:“你们中谁曾是绿玉朋友的,都听着:我今天是为绿玉报了仇了!”众人为了附和她,都浅浅地笑着。吟柏见大家高兴,便吩咐苏九:“你去和厨房管事说,大娘子要在八仙楼开小宴,为张妃庆贺!”大家叫好,吟香闻言忙在她后面搔她的痒,倒也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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