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迟栖烟小号

10、别离

　　“为……什么？”
　　十指攥入傀儡木头肩头，浓丽血色自心口潋滟漫出，师宴狠狠加深动作，唇角扭曲着拼不出一个哪怕痛意的表情。
　　为什么？
　　想要张口，唇齿间却凝着霜，顺着喉咙寸寸蔓延，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夺去一切思考，甚至一寸寸掠去肌肤里的柔软，几乎令人疑心他与她傀儡身份恶作剧地调换。
　　明明是阿妩，明明是……可为什么会……
　　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觉仿佛涌动的血乍然冷却，锥心刺骨的冰寒，仿佛心脏也随之东结成冰凌，循着每一次跳动步步溅血。
　　阿妩，阿妩……
　　阿妩慢慢抬起头来，丝线牵绕下的容颜雪白，僵硬的完美，空洞的眉目间分明晕着入骨入髓的痛意。
　　师宴冷冷逼视面前的傀儡恋人，双眸中渐染暗色，魔氛寸寸蔓延。
　　“你，对她做了什么？”
　　青空不语，只淡淡溜他一眼。
　　剑光一闪而逝，青莲衣袂飘然若举，指尖莲火之剑却缓缓熄灭了光影。
　　师宴十指轻颤，地下，聚起一汪血洼。
　　许久，却是缓缓笑了。
　　红衣偃师咬着那阴戾笑意，咬牙切齿地温柔：“真是厉害啊……故人，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连阿妩，也不放过吗？”
　　承着如此尖锐的攻讦，青空容色不变，看不出波澜流涌，只是淡淡：“我并不能控偶。”望着目龇欲裂的师宴，眉心一动，却是一声叹息。
　　“你为何，不听听阿妩的话呢？”
　　循着她清冷声音，一抹纤袅光芒如飞烟飘絮般旋转着显出其婉转一顾的天人之姿，似乎呼吸便将惊散的飘渺影子一寸寸凝成他寤寐思求的容颜，扶摇衣袂飘然若举，盈着水色的似真似幻的光华。
　　望着那幻然如梦的女子，师宴神色几度动摇，最终忍不住近乎悲欣交集地伸手去确认那女子的存在，痛到碎不成音。
　　“阿妩……”
　　“别碰！那只是灵力幻影！”青空突兀打断他，师宴一惊，十指乍然回归虚空，仍未阻止那薄冰般纤影无可挽回地消逝。他生生压抑住一声悲戚的怒吼，狂乱地去追逐业已消逝的幻影。那一瞬，这从容冷定的偃师也褪去一切理智，只似痛失所爱的癫狂的兽。
　　“都说了，别碰了……”
　　清冷音色唤回理智，他茫然抬头，游离的理性渐渐回归身躯。第一反应仍是紧紧将那片阿妩出现过的虚空护在身后，双眸含着淬毒的锋利，一字一顿咬着清晰恶意：“不要碰她。”
　　晴空淡淡看他，也是冷冷：“我好容易补好她的灵魄，你若想她就此湮灭，便随意。”
　　明显付出怨毒的不甘，师宴漆黑的眸子跃过灼灼业火，又犹疑着压在薄冰般外壳下，随着暗色越浓，波光也越沉，无论怎么看也凝着危险的弧度……不过须臾静默，师宴烦躁地让开身子，不甘而屈辱地攥紧了拳。
　　“拜托……你了……”
　　没有什么，是比阿妩更重要的。”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见到的珍贵。
　　青空收回手，似有一抹怅然。
　　怅着谁，又谁知晓呢？
　　似乎是亘古的静默，女子的声音，犹疑地轻颤。
　　“阿……宴……”
　　小心翼翼地询问，似是怕惊醒了什么。师宴死死咬牙，喉中溢出破碎的哽咽。
　　“阿宴，我……我很想你……”虚幻容颜涌出冰冷眼泪，阿妩伸手抚上师宴面容，明明虚幻的眼泪落在师宴面上，也如红莲业火般绽开灼灼痛意。师宴小心翼翼将手覆在恋人手上，维持着一个虚幻的抚触，字字句句，皆是怯怯的欢喜，沉沉的悲哀。
　　“阿妩，我，很想你……”
　　很想你。
　　在多少个你不曾得见的日日夜夜，锥心刺骨却无能为力地想你，每多想一分，那冰冷绝望变更深一分；每多想一次，那灼灼业火便更烈一分……那时候，便决定了，无论如何，哪怕穿越生死，贯通轮回，也要阿妩重回人间！
　　温柔地握着阿妩的手，师宴轻轻吻上她虚幻眉心。纵然是假，纵然咫尺天涯，她，也终于回到自己身边……
　　“阿妩，很快，你就可以回来了……”
　　削金断玉般吐露的执念掷地有声，师宴毫不掩饰恶意。无论如何，青空的仙体他要定了。就算她控制了阿妩又如何？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扰乱他的计划，即使是她青空也不可以！
　　阿妩，必须要回到他的身边。
　　师宴暗暗咬牙，指尖再度聚起光华，没人阻止得了他，没人！
　　“阿宴，已经够了……”
　　沁凉的幻影握住他蓄势待发的手，却是摇着头。明明虚幻的十指交缠，师宴却当真被掠去所有力气，双手无力垂下。
　　或者说，能再度握住她的手，哪怕虚幻，也是他不敢放手的珍贵。
　　怎么敢，如此轻易放弃？
　　温柔地收紧指尖，似是抚慰般轻拍阿妩，师宴谨慎维持着不至于再碰碎她的力度将她拢进怀中，声音极轻，字字却是梦幻般执迷。
　　“阿妩，马上就要好了……你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再也不会有人分开你我……再也不会，分离了……”
　　阿妩仍是摇头，泪水汹涌地落下来。
　　“阿妩……为什么？你不开心吗？”仍是温柔话语，但那乍冷语调绝不会令人误以为是缱绻。师宴拥着阿妩，仍旧温柔至斯，眉目渐渐沉下锋利月色，“我就快要成功了，阿妩，你却怎么不开心呢？”
　　“真的是……青空毁掉了你吗？”
　　阿妩慢慢摇头，含泪双眼分明是似喜似悲的凄迷，竟似一声幽幽叹息。师宴紧盯著她，眉目间复苏痛意，也恍惚般呢喃：“你不开心吗……阿妩……可我，很开心……我一直想你，想要你回来……不可以吗？可我就要成功了啊……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再没有可恨的天命来拆散我们……阿妩，你却怎么不开心呢？”
　　“阿妩……”他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却无可奈何染了悲哀，“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阿妩不语，试探地轻抚他的侧脸，虚幻的指尖，仿佛依稀有着千年之前微凉的温度。穿越千年的风霜，在这一刻，宿命般抵达。师宴眸中破碎着痛意，竟隐约有泪。
　　“为什么？”
　　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一眼一望，皆万千如殇，最终出口的，也只这一句。
　　到底为什么？
　　明明，终于能拥抱彼此了。
　　又为什么，你还不快活？
　　阿妩仔仔细细描画他容颜轮廓，千万年未曾言明的沉默爱恋，只凝在那指尖寸寸的抚触，说不得，懂不得，恨不得，爱不得。
　　虚幻女子猝然拥住师宴，无形手臂紧紧拥住千年前无法执手的恋人，大颗大颗眼泪汹涌，她只发了狠地抱着他，如死亡般炽烈的不顾一切。明明轻飘无形，师宴却觉得仿佛千钧之重密密锁住自己四肢百骸，掠夺所有力气，心甘情愿将自己困在那一抹沁凉的影子中。
　　可他不想逃。千万年等待的这一刻，终于奇迹般来临，到了这一刻，还能拥抱彼此，该是上天多大的恩赐。
　　怎么能，不妄想将这一刻永远留下来？
　　阿妩紧紧抱着他，喉中涌出悲泣，却挣扎着温柔。
　　“阿宴，已经够了……足够了……”
　　“为我做的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我都感觉得到，你的想念，你的期盼……那些你从来不曾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
　　“所以，阿宴，收手吧。”
　　师宴十指猛然一紧，却近乎悲哀地笑了起来。
　　“放弃，怎么可能？”
　　“到了现在，我还能活着，就只为了你能回到我身边。”
　　“所以。”师宴冷下眸，“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
　　“我知道。”阿妩打断他的话，温柔到了悲哀，“就是因为知道，才不想你一直如此痛苦。”
　　“痛苦？”师宴怔怔呢喃，又被阿妩轻轻截住了话，“你一直痛苦着啊……觉得你没有保护好我，我才会离开，所以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可是，我从未怨过你啊……”
　　“我从未后悔过。”阿妩低低一笑，抱紧怀中恋人，声音飘渺如久远叹息，“那些无辜的人，他们在我体内怨愤，痛苦，绝望，他们日日夜夜哀嚎着，诅咒命运的不公……每一日，每一夜，永不停歇……”
　　师宴猛然握紧了拳，不敢置信地怒吼：“他们早应该死了！这是约定，这是他们的代价！”
　　近乎悲哀地笑起来，阿妩将额抵在师宴心口，温柔如斯。
　　“他们从没有死去……他们不会死去……因为他们，活在记得他们的人心里啊……”
　　“心里？”师宴痴痴重复。
　　“是啊。”依稀笑语温柔，阿妩将他的手贴在他心口，轻轻一笑，“只要你记得我，我就在，永远不离开”
　　“我永远在这里。”
　　是啊，永远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原来，只需如此。
　　“阿宴，收手吧。”
　　“不要再让你我痛苦了。你想要的，都已经在这儿了，不是吗？”
　　是的，我一生所求的，都已经达到了。
　　原谅我，这么久才懂。
　　“阿妩，对不起。”师宴低低呢喃，假装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假装不知那飘渺的影子，再也无法以温柔的目光看他，以温柔的指尖触他，以温柔的声音，只呼唤他的名……
　　“阿宴……”
　　都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一个她了。
　　但还好，你永远在这里。
　　师宴以手抚胸，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