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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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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诺尔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头边的热羹已经凉了大半。他的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如同布甲一样护卫在跳动的心脏前。“生”的实感洋溢在四肢百骸,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却像是坠入了冰海。
胸中涌动的苦涩感情如同暗潮,熟悉的客房布局让他眼角发涩。巴尔德的旅馆每年他都要来住上几回——和莱伊一起。
窗户是半开的,想必是为了透气。外面阳之月的光芒十分暗淡,黄昏已近。
倏然间他听到开门声,有谁拿着小木盘和道标之叶走了进来。定睛一看,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叫出来者的名字——那是他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物——这所旅馆风烛残年的主人将几个炸过的树果和一碟奎姆果酱放下,将半温的羹汤放进托盘。幽绿的微光照亮了他饱经沧桑的脸:“醒了吗,柯诺尔?”
印象里他记得他的声音不至于颓丧至此,至多是带着消极意味的懒散。而现在,却像是失却了所有精气神似的,明确地告诉柯诺尔受到打击的不止他一个人。
可能已经故作精神,想要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却因为这过大的创伤而无能为力。
原本被黑暗记忆侵蚀到残破的身体因为受了伤而变得更加虚弱,柯诺尔慢慢地酝酿回答的字句,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想表达的情绪太多,想呼号的语句太多,于是万千思绪堵在心里无法抒发。
巴尔德伫立在黑暗中,他面对着柯诺尔却没有看他,视线焦点落到了更为渺远的地方。这份沉默是难堪的,尤其是,当事人之一怀着体谅的心意不准备表现出等待的期望——他转身准备出去,留下柯诺尔好好休息。
“我——”
不自然的单字音响起,柯诺尔嗓子发紧,手指深深地抓紧床单:“我杀了莱伊,巴尔德。”
明显震颤了一下的佝偻的背让他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说出了这句话的柯诺尔暗暗舒了一口气。他不惧任何恶意的对待——尤其是来自于巴尔德的。他迟早需要面对记挂莱伊的他,不管巴尔德的态度如何,杀掉莱伊的事实已经既成,缓和的漂亮话和谎言都没有必要。
亲手结束了曾经那么深爱的斗牙的生命,用这双手——被震裂的虎口上了药膏,还在隐隐生疼。日益严重的狂气将那只强大如斯的银发雄猫拉进无限的深渊,迷失了心智后的狂暴发作和浴血奋斗的苦战让身为赞牙的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硬扛。
往日的战斗里都是他以歌声与他心意相通,而这一次不同,他不能歌唱。
“那个时候”的誓言还在耳边,镜湖畔的约定和厮杀如同成型的茧,将他们牢牢地捆绑在一起,直到终结之时降临。
而现在,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随着死亡的躁动鼓点,慢慢沉沦为回忆。
闭上眼睛,记忆犹新:刺裂血肉的声音,几近疯狂的吼叫和狂笑,伴随最后一击来临的那种心脏停止跳动的静止感……撕开身体的疼痛连同刀刃的冰凉在脑海里炸裂。柯诺尔睁开眼睛,发现巴尔德已经离开了。
从他没醒来时,偶尔透过眼皮的光影就告诉他是巴尔德在照顾自己。苏醒后他更是尽心尽力,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他被商队带回蓝闪的事情,却不旁敲侧击地询问发生在他身上的详细隐情。
在发现周围植被有厮打和被破坏的痕迹后,一群好心的行商猫循着脚印和新鲜血迹找到了两只倒在血泊里的猫。在确认了莱伊回天乏力后,他们将他就地埋葬;然后将奄奄一息、陷入昏迷的柯诺尔带回蓝闪。闻讯赶到的巴尔德虽然身子骨不复从前的硬朗,在托人将柯诺尔送回旅店后,第一时间便去修缮了坟墓,亲手为莱伊的尸体立起寻认的记号。
“也许是他刺偏了,也许是因为你是小型种,流血不多所以没有死。嘛,既然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吧。”旅店老板边捶着自己的背边放下锅铲。柯诺尔带着一身刺鼻的药膏味坐在厨房里默默吃着他开小灶做的特殊加餐。
虎纹斑猫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表示出愤怒和鄙弃,更没有提出要为莱伊复仇的打算。他心不在焉地切着食材,将调料罐碰得叮叮当当作响,在旅店内忙进忙出,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难道没有变化吗?阴之月和阳之月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升起和落下,多年前困扰祗沙的虚噬早已成为吓唬孩子的传说。在和平的岁月里,柯诺尔自始至终都相信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可是有些东西一定会是朝着注定的结局去的,没有第二条路。
也许,是巴尔德心里明白他和莱伊之间的羁绊不容许背弃;也许,是他早已从蛛丝马迹里知道这一天将会来临,只是选择等待它发生。
柯诺尔没有说话,没有告诉他自己这副被黑暗的记忆压迫得喘不过气的身躯在莱伊死后愈加难以抵挡侵蚀。他在恢复到能勉强走动后便执意独自前往镜湖凭吊,原本一天便可轻松往返的路,在他的停停歇歇下格外漫长。
蓝闪的风貌依旧,喧嚣的叫卖街市里带着它一贯的匆匆和热闹。只是,那热闹不属于柯诺尔,他在上路前就拉下兜帽来遮住脸和几乎全黑的耳朵,将勾尾也一并藏在了披风下面。
小路依旧坑坑洼洼,难以下脚,好在并没有碰到多管闲事的猫。走到树林深处时,阴之月已经高悬天空。背靠一棵参天大树,柯诺尔将道标之叶放在小碟的水面上。在换了几个姿势都无法入睡后他干脆抱膝而坐,莱伊还在的时候他总是趴在他的膝盖上或腿上,很快就能入眠。
愈合中的伤口传来麻痒的感觉,柯诺尔抬头仰望璀璨星空,默数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在野外度过。迷迷糊糊中,他感受到了有谁在轻轻地抚摸和拥抱他——他是如此熟悉那具身体的热度和气味。尽管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欢喜的心却像要炸裂开来似的,嘴角也牵出了弧度。
然而,夜夜侵扰他的噩梦如期袭来,让他无法安寐,浑身发汗。浸透血色的记忆化作梦魇,混杂了诅咒和黑暗的力量将他慢慢拖进不见底的深渊,他拼命奔跑,抵抗,在无人的旷野里胡乱挥剑,向着不知道潜伏在哪里的敌人发出威胁的低吼。好几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迷失在这里,所幸心底尚存一丝清醒——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的、最后的曙光。
翌日,柯诺尔在迷糊里挨到阳之月高悬头顶才醒觉。又经历一番挣扎后,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十字架边插着他曾惯用的双剑,剑刃半截入土,半截外露,还带着永不拭去的血锈。柯诺尔半跪在墓前,手指沿着那木纹那剑锋那土石轻轻描画。
莱伊的长眠之处毗邻镜湖,边沿的参差树木交错生长,碧空中的朵朵云彩也一一清晰地映在湖面上。天光明亮,柯诺尔睁大了眼睛望向湖心方向,时痛时好的身体虚浮得失去了正常的质感。
他看见了前方侧身斜睨他的白猫,银色的发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那双凛冽的蓝色眼睛是如此熟悉,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想向他快步跑去——似乎听到了他已经脱口而出的斥责、预见到他将不耐烦地抱起胳膊:
“笨猫!”
尾巴上的毛因为激动而蓬松起来,他想说些什么,而最终只叫出了他的名字。
“莱伊。”
脚下的波纹圈圈漾开,潮湿的雾气弥漫了双眼。
这是永不终结的回忆,在幻想与现实的缝隙里。
歌声响起,清亮柔美的旋律混合了哀伤沉郁的感情,交织诉说着这一切。柯诺尔翕动嘴唇,字句从喉间飘出,扩散,传到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处。
那是悼念挚爱之人的悲歌,是弥留在生之世界的守望者们的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