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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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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对他最后必然离去的恐惧、对过去种种往事的追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的无限厌倦之后,现在,我终于能坐在这面镜子前,承认这个事实:
死亡就是我对苍叶先生的“喜欢”变成了“回忆”。
无意义伸屈的手指表示这具机械身体的系统依旧运作正常,正如我们约定的那样,苍叶先生不会设置任何自我毁灭程序,我也不会做出任何残害自身的事情。在确认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之后,我就决定要抓紧有限的时间,与苍叶先生度过他余下的生命。
现在,库利亚,我做到了,你也做到了——苍叶先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出这句话时,我听到扎进他手背的点滴的下落声。他那枯干起皱的手上布满褐色的斑点,那些是老年人类皮肤正常的色素沉着。
我感受着他的体温和细瘦到指节凸起的手指,帮他理顺白色的头发,聆听他沙哑微弱的遗言。苍叶先生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完整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随时等待调取。在停止接受他的信息前,我是多么害怕这一刻到来;而在真的看到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紧扣双腕也摸不到他的脉搏时,我感受到的则是一片空白的无助。
我就要离开你了。
你就要离开我了。
犹记得我追问他“存在”意义的那些对话,逐渐老去的苍叶先生在几十年里用不同的方式对我重复过几次。他死后,拥抱他入怀的触感依旧是那么真切,喜悦也好,悲伤也好,切实地发生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地储存在芯片里。
记得清楚的不止这些,还有苍叶先生简单却不简陋的后事。他们原本决定花费了大力气来说服我火化是最干净、得体和正确的做法,却没料到苍叶先生早就教会了我尊重他人的意愿,包括如何处理他自己的身体。苍叶先生走得非常安详,他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并用他的一辈子教会了我一句话:生命是值得敬畏的。
因为敬畏,所以不愿虚度,所以我们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去爱,去分享,去感受,去创造。
对机器人来说,生命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重启,还包括了和主人之间的羁绊;对我来说,生命就是听到苍叶先生的呼唤后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包括那段在我的感知里只是瞬间、对苍叶先生而言却无比漫长的修理等待期——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
而在我们的家里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正坐在那面用了几十年的镜子前,听晚风吹过窗角悬挂的手制风铃的声音。
那风铃是用废钢杆截作十二根不等长的小段做成的,苍叶先生从他工作的地方要来了一些玻璃珠,和我在十四年前的二月二十日串成。此后,每年我们都会给它去锈,抛光,上漆:十三年前的四月二十三日,十二年前的六月五日,十一年前的一月三日,十年前的六月三日,九年前的九月二十一日,八年前的二月十一日,七年前的四月三日,六年前的一月二十六日,五年前的八月三十日,四年前的十月四日,三年前的十二月十八日,前年的七月十四日,去年的今天,昨天。
在与你相遇和重逢后的每一天中,我都比昨天更加喜欢你,没有终点,没有止境。
人类社会和阶级这种产物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但是苍叶先生用爱和忍耐将那些直接针对我们的尖锐棱角一一磨平。在苍叶先生住院后,我曾经想方设法报考医学院,考上后却遭遇了各方不止一次的尖锐诘问。他们不承认机器人可以做到人类也能做到的事,甚至能做得更加完美出色;他们也不相信“面向通讯和家务的all-mate”能自我定义社会角色和功能,只是粗暴地将我划入东江财团遗留下的科技成果,物权所有人是苍叶先生。
除了旧街区的大家,没有人知道我们互相属于彼此。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知情者也一一离开了我们:婆婆,店主,苍叶先生的幼年玩伴和死党,苍叶先生的外国朋友……
“库利亚先生,能允许机器人破格参加考试,并正式承认录取结果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了。为什么你这么锲而不舍地要求参与精英团队的研究呢?已经第六次了,我再说一次,这是不可能被通过的。”
“我还是那个理由:我只想早点攻克这个疾病。我坏掉的时候,苍叶先生把我修好了;现在他躺在医院里,我也要治好他。”
在被医学研究团队第七次拒绝、并被学院婉言劝退后,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苍叶先生的床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给他听。苍叶先生并没有表示出气恼或遗憾,只是微笑着抚摸我的头,称赞我做得很好,对我说“辛苦了”。
就像这样,手指微微弯曲,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起,食指和小指微微在两侧分开,一边轻轻抚弄头发,一边说“辛苦了”的苍叶先生,一边微笑,一边流泪。镜子里的我在模仿他当时的动作,只是我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他那样的表情。
我所看到的是日升日落,变化的天空与云朵,闪烁微光的群星和逐渐飘落的浮尘。不管有没有用水彩笔画上拙劣的皱纹,用棉花贴上仿制的胡子,学着穿老气衣服拄起拐杖,镜子里的我依旧是几十年前的样子。曾经是,现在也是。岁月从来只在苍叶先生的身体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如今,它又把他带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几声谨慎的敲门声,随即门下塞进一个信封。拆开后里面只写了几行潦草的字,大意是小心政府要干涉我的回收工作——苍叶先生走后,法律规定我可以被厂家追回,而现在接管东江财团的研究部门对我很有兴趣云云。
那就决定出发吧,远行,流浪,漂泊,为了守护我和苍叶先生的回忆,也为了让我的“生命”不在此终结。在这里认识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来送信的多半是和苍叶先生极要好的那三个年轻人之一。随着苍叶先生的消失,碧岛熟悉的风景和人物都多了一层隐含的伤痛意味——调出数据的时候,往昔的变化总是会让胸腔内置的那层结构产生不和谐的痛楚。
每当此时我就哼起昔日的歌,企图抚平伤痛而无法寻求慰藉的心灵。只是在苍叶先生和大家推荐的所有书籍和影视资料里,失去了至爱之人的陪伴,飘零无依的身影终究都找不到真正的归宿。也许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茫然而无意义地重复前人的道路。
究竟要去哪里呢?
在漫长的旅途里碰到了那么多的人和事,陪伴我的只有逐渐磨破的鞋袜衣服,经历风吹日晒而损毁的高仿皮肤,没有得到保养而渐渐锈蚀的零件,运行次数过多未进行校正的内驱……
曾设想过在某一天,那把伞骨断裂、勉强能撑起来的透明伞会连同记忆资料一并丢失。左眼的视野经常出现噪点,水母之歌的数据已经损坏,存储卡也时不时出现了思考模式断点的障碍。
所幸,还没忘记苍叶先生的音容笑貌。尽管很多事情已经记不起来,而且在扫描资料自查的时候总会发现空缺的百分比在不断扩增。
走啊,走啊,所见之景多了高山和海洋,平原和盆地,有飘渺的云雾,有苍翠的森林。
只是再也没有见到和苍叶先生相似的人,再也没有听过和他相仿的声音。
可是某一天,我竟听到了熟悉的歌声,便循着信步走去。拨开身边灌木厚重繁密的枝叶,眼前见到的是一幕难以描摹的美景——我无心欣赏,只是慢慢地从湖面上踏过,偶尔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湖面上倒映的自己。
这是一面魔镜,因为倒映出的不止我,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你吗?苍叶先生。
也许是现实和回忆在眼前的投影产生偏差,没办法怪罪器械性能的老化,更没法钳制自己的思念。
唯有微微一笑,抬起头继续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