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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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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良为娼是件技术活。遇见刚烈的,不能以钱色相诱,遇见胆小的,也不能以棍棒相逼迫。桃亦愿意将家国拱手相让,实在是桃昱凭借着一张俊脸,软硬兼施,叫人难以抵挡。
桃亦方方想通这层道理,决定下山将尘世的事情了一了,最后看一眼她的江山大地,也遐想一番从此大庆的山河在远城手里会繁盛成如何模样。要同桃昱说这件事时,司命却不知从哪急匆匆地跑出来,嘴中嚷着:“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桃亦一手正搭在桃昱肩上,听这声音猛地一收,脸上陡然泛起一阵红晕。桃昱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也侧过头去看司命。
“凡事皆有因果,北荒那远城不知犯了什么事,此生陷入一场轮回的劫难。”司命一路赶来,大喘着气说,“桃昱,你劫走桃亦这事倒好,却没人害他妻子再死去。”
桃昱淡淡道:“哦,简单。娘子此生害了人命许多,再下去害一条,也不碍事。”
娘子……?司命清瘦的身形在风中抖了三抖,抬眼看向桃亦。好吧……他与栖云上仙婚约在前,这个爱称合乎情理,合乎情理。又想起刚刚他来时的场景,只怕是他搅了二人的好事,不觉心头一黯。只是数月前二人还生疏得跟什么似的,才短短几天啊,已然如胶似漆到如此境地?肯定是桃亦给了他什么积极的暗示……再看看桃亦红透了的小脸,显然本人并不知情。
桃亦咳了两声,似乎回忆起初见那红衣女子的一面,只觉得单纯善良,于是涩然道:“现如今,我是没有什么理由害人家性命的。”
“怕远城心疼?”桃昱倏忽凉凉道:“你都将他绑在地牢中严刑拷打,还不忍心让他伤心难过?”语声清冷,却让桃亦顿生无地自容感。
司命一怔,桃昱哄娘子的手段真特别。
显然桃亦中计,一月有余,一道圣旨从京城快马加鞭送到北荒,远城似乎早已料到这种情况,不慌不慢地接旨,携带万马千军,直取塞北。
桃亦奔赴北荒,为他的妻子下最后一剂毒。温言好语,只是为了最后将伤心旧事全盘托出。桃亦将要离开的那日,北荒的雪下得很大,她走进烧着炉火的温暖屋子,却陡然觉一阵没来由的寒意。那个红衣的瘦小的身子,目中空空地瑟缩在床榻的一角。
她颤抖的声音轻轻问道:“下雪了?”
桃亦晃神,虽心有不忍,还是轻轻阖了门,将外袍挂在门边的架子上,强笑道:“是。雪下得挺大,我还奇怪这分明是阳春三月的时节,怎突兀下起雪来。”
那软糯的声音似乎也有一点点强扯出的笑意:“这极北之地不比中原,天凉,下起雪从没有个定数。”
桃亦笑了一声:“是。”
而后便是声音冰冷地将前朝旧事同她再揭起,虽已在心下默默念了万千遍,桃亦看到她欲哭无泪的表情时,声音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她那副表情,原是心痛的模样。不过须臾,所有温存都化为此刻——
求不得,爱别离。
桃亦推门出去的时候,茫茫的冰原还在落雪,她将门掩上,抬头看见桃昱站在不远处的雪野里。他没有撑伞,肩头厚厚的一层雪衬得他面上也是冰冷表情。见桃亦小步向他跑过来,白皙的小脸泛着一层红晕,眼眶湿润。不由心头一软,目光才温和下来,柔声道:“跟我走?”
像是试探地问她,又像是已经做了决定,只是完成一个简单的通告。
桃亦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他深沉的目光好似为她挡住世间所有的寒意。内心的煎熬都寂静无声,她微微颔首。
雪下的那么大,大庆山河从极温暖的汪洋一路到终年积雪的北荒之境,从西面巍峨耸立的雪山一直向东绵延注入大洋的河流。她曾经拥有这样大的一片土地,如今却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成为她毫无顾忌的容身之所。
她面前的男子,曾在几度她最灰暗最走投无路……将要自暴自弃的时候,将她从万丈深渊的谷口,狠狠拉住。她不能形容她对他的感情,依赖,感激,或者别的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放手,她没有别的选择。
南天门外,依稀可见金碧辉煌的庞大天宫隐在茫茫白雾之中,像一只蛰伏已久的猛兽,难以窥见浮于表面的富丽堂皇之下是蓄势待发,还是真的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境地。
半个时辰前雪原上的发生的一切令桃亦陷入猝不及防的惶恐,气氛始终尴尬的沉默着。桃昱蹙着眉头背对着桃亦,而桃亦低头伏在他的肩上,眉目之间忧虑重重,不知暗自揣测什么心事。
方才桃昱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深邃漆黑的眼睛直视她,一字一句,像是在做世间最坚定的承诺,却成功地将她的脑子扰如浆糊。“去见他,无论结果如何。桃亦。我给你全部。我能给你最好的爱情,都给你。”她的名字在他的舌尖绕了一圈,是整句冷冰冰的话里唯一温柔的字眼。
山盟海誓,海誓山盟。可是她……和栖云上仙真的一样吗?她记得往日他同她说蟠桃盛宴上的惊鸿一瞥,记得月夜的草地上湿漉漉的露水和他那双含情的眼睛,记得她昏却时他斩下赤巫的脑袋,饱含怒意却无奈的嗓音……她记得他们在一起时所有的喜乐,却一刻不记得她未遇见他时,应有的孤独寂寥。
她在质疑自己,那个人间的小公主,即便舍弃万里江山去涉险……
她伏在桃昱的肩头,明显感到他宽厚的身形一僵,她抬头循他的目光向前望去,赤知一身藕荷色的长裙,婷婷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桃亦还来不及防备,赤知一道长鞭已然甩到她面前,她连忙后退,跌出云端数米才将将稳住身子,赤知的长鞭擦着她的衣角带过一道急剧的风声。
桃亦定神看向赤知身后,东海二皇子苍寄神色慌张,似是欲出手相救,心下犹豫一阵,最终无动于衷地看着赤知的长鞭向她甩去。这合情合理,如若桃亦没注意到赤知微微隆起的小腹,也想不起赤知数月前已嫁去了东海,魔族公主的盛礼,叫四海八荒都颤上一颤,连桃亦桃昱这般清静之人,也略略耳闻当日的盛况。
也真难为她,如今腹中怀着苍寄的双生子,还顶着一双怒得通红的眼睛,不顾两族大礼杀来南天门下。
见桃亦如此反应,赤知嗤笑一声,隔着数十米的浮云,凉凉说道:“栖云上仙,你这般良辰美景,却叫哥哥,死的冤枉。”
赤巫……死了?关于他的前尘旧事,桃亦虽记不得多少,但猛一听这个消息,一时想不起六界之内还有什么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杀害魔族太子,是以震惊万分。
赤知见桃亦脸色突变,面上笑意更浓。本年轻娇柔的嗓音却因此刻的诘责变得阴森狰狞。
桃亦也未曾料,赤巫原是对栖云上仙,爱慕得这般海枯石烂,无怨无悔。
赤知口中的故事,从时间上看,并不是个故去太久的事情。正是赤知嫁给苍寄的三日前,彼时魔族境地日光毒辣,赤巫坐在帐内眉头微蹙,他眼前是一阵数量庞大的魔军,他操练他们数十年,为的便是这一刻,他能够率万千精兵,踏平天界。
真到此时,他却不舍了。那些他所憎恨的神仙,都是与栖云血脉相通的人啊。他一拖再拖,魔君终于察觉他的私心,以王位威逼他。可是他怕什么呢?真当他非魔族的帝王不可了吗?他平生第一次忤逆父亲,眉间紧锁,声音朗朗:“若我魔族注定与天界有一场大战,那也应当是尽全部努力而不能达成和平的一场战争。况且,若果真有那一日……我不会参战。”
魔君未曾料到向来沉稳懂事的儿子竟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衰老虚弱的身子一颤,怒不可遏道:“栖云上仙?你要娶你同母异父的妹妹?!休想!你也休想让赤知为了你的一己私心,下嫁到东海,要我魔族放弃扬眉吐气的机会和卑鄙的神仙结亲!”
赤巫神色一凛,声音低沉而隐忍:“我说过,我不会参战。”
魔君大怒,觉得这个儿子很窝囊,但毕竟人近老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便将他用粗重的铁锁捆了丢去火山口,打算磨磨他的锐气,也意在告诉他,父亲并不是没有胆子取他性命,只是不愿,不愿放下魔族的尊严保全一个皇族的性命。
魔族境地内最大的火山口已然处于爆发边缘,无论白天黑夜炽热难耐,魔君设了仙障在外,令赤巫少收许多皮肉之苦。等他悔改,普天之下,又有什么不是他的?
赤巫没有反抗,赤知隔着一层滚烫的空气,都能想象他在火山口正中受着怎样的煎熬。他分明可以施法挣脱,可她了解他,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肯为栖云上仙放弃一切,又怎么会在乎身外炽热的险境。
他能为栖云牺牲的,她为何不能为他牺牲?
她跪在父皇殿前,声音是清冷的,却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不孝女赤知,愿替我魔族万千将士,同东海结亲。”
替我魔族万千将士,其实只为了你一个,你一个人的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