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Erythromycin

2、坦白

　　午餐结束后沅迩思本想请辞，不料陈府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陈初遂祖上三代经商，但他小时候便立志当兵，曾经参加过围剿战，受伤后便退役继承了家业。沪上的商人都会给他三分薄面，不仅因为陈家生意做得大，还因陈初遂虽然身体残疾，但为人十分仗义客气，人品极佳。

　　沅迩思回了楼上，站在楼梯上她往下瞧去，看到几个穿着军装皮靴的人进来，陈初遂跟他们好似很熟。

　　桂姨这时拍了拍她，“沅小姐，先生吩咐你先回房。”

　　算了，人在屋檐下，沅迩思回了房间却无法再淡定。她不断的在房间里踱步，内心紧张而又激动。

　　过了半个钟头，桂姨敲开她的门，说是先生有请。

　　又到了那扇书房门前，沅迩思敲门进去，这次对面男人的脸色却不那么柔和了。陈初遂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在沙发旁边，伸手请她坐下。管家沏了两杯热茶过来，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沅小姐，可否告知你来沪上的原因是？”

　　他的语气还算柔和，但沅迩思不愿意更深的揣测她的意思，“探亲。”

　　“父母还是兄弟姊妹？”

　　“都有。”

　　“如今宛平沦陷，沅小姐在北平是做什么的？”

　　“学生。”

　　“学生证呢？”

　　“路上慌乱，丢了。”

　　陈初遂点点头，这些说辞也都算过得去。抿了一口茶水，他摇着轮椅到了柜子旁，颇有些费力的弯腰将柜门打开，拿出沅迩思心心念念的枣色箱子。她心里一动，之前还怕遇人不淑，拿不回来这箱子。

　　他把箱子放在腿上，摇着轮椅靠近沅迩思几分，“物归原主。”

　　她有点意外，没想到事情那么简单。对方非但没有追究她的来路，也没有好奇箱子里的东西。正逢乱世，这样的人已经很少。

　　沅迩思上前拿过箱子，余光瞥见他的右脚已经一半离开了轮椅踏板，而他似乎毫无知觉。

　　陈初遂看到眼前女子的眼神，尴尬的低头用手把脚抬回踏板。他的腿脚在长袍的掩盖下看不出异常，只是脚上的内联升布鞋显得有些虚大。

　　“沅小姐，”他的一声话语把她拉回现实，“现下是乱世，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为上。”

　　沅迩思点点头，“谢谢你，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敝人姓陈，名初遂。”

　　他此刻微笑着看着眼前仍旧拘谨的女子，她穿洋装的样子有几分像自己远在香港的妹妹，但却多了几分风韵。

　　话还没多说几句，公馆的大门口又有人敲门，接着是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其中还夹杂着日语。沅迩思抱着箱子的双手一紧，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陈初遂看出她的变化，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然后径自转着轮椅出了书房。

　　############################

　　淞沪战争时日军就已经在南方霸道横行，如今上海的地盘上日本人的行径猖獗不断，根本无视中国人的存在。

　　带头进来的是日本海军司令官盐泽的副将中山健，他驻守沪上多年，曾经也参加过不少战争。陈初遂与他打过几次交到，与日本人和气是因为他如今是个商人，不是军人，和气生财才能对得起在他公司工厂里打工的人们，并非他害怕。

　　中山知道陈初遂在沪上商界的地位，连商会会长都会让他三分，对于仍旧觊觎上海商业的大日本帝国来说，他也要敬陈家几分。

　　“陈老板，近来可好？”

　　陈初遂一笑，抬手让管家沏茶，而且是日本运来的本土茶。

　　“还过得去。”

　　“我看陈老板过得可是相当不错，可有金屋藏娇？”

　　中山挑眉，跟聪明人说话不必太直白。

　　陈初遂一愣，随即叹气道，“什么都瞒不过中山先生的眼。”

　　“昨日我部下的人见到陈老板的汽车在上海火车站停了不少时候，还载了一个女人回来。”

　　他拿起怀表看了看，淡淡道，“难得您还操心陈某的家事。”

　　“现在敏感时期，还望陈老板海涵。”

　　话说到这份上了，陈初遂也没得办法，只好让管家去书房请沅迩思过来客厅。

　　沅迩思一点也不意外，她把箱子塞进皮质沙发底下藏好。管家在耳边小声提醒，“沅小姐，这中山健如今在上海横着走，你要小心应对。”

　　她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接着跟着管家来到会客厅。

　　“阿思，过来，这位是中山先生。”陈初遂对着她招手，脸上带着一副宠爱的笑容。

　　听他叫自己‘阿思’，不知怎的沅迩思竟有几分失神，只觉得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有说不出的味道。

　　“中山さん，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 ”

　　沅迩思以前学过几句日语，但也只是皮毛。

　　中山一听有些惊讶，立刻起身与她握手。他身后的两个穿着日本军装的人不动声色的转了转眼珠，中山便立刻展开一个笑颜道，“这位是？”

　　陈初遂端起茶杯不答，众人的眼光全都聚焦到沅迩思身上。

　　她提起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然后微笑道，“我是初遂的红颜，知己。”知己两个字她还顿了顿，确保对方明白其中的含义。

　　中山的眼神在沅迩思身上不断来回打转，“知己？”

　　此刻沅迩思已经走过去靠在陈初遂的轮椅边，右手突然被他戴着扳指的左手捉住握在手心，心里跟着咯噔一下。

　　“中山先生还有疑问？”

　　中山健哈哈一笑，起身准备道别，临走时不忘赞陈初遂坐享齐人之福，真令人羡煞。跟在身后的两个日本兵便是那日在火车上跟着沅迩思的人，他们那日见到的女人粗布麻衣，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脸也黑的像是锅底，与今日见到的沅迩思相差甚远，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人。中山思前想后，当然不好贸然去陈家搜，这事情只得入了夜之后再去探虚实。

　　送走了日本人，陈初遂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弓着腰，眉头紧锁，连带着双脚也在轮椅上动了起来。沅迩思有些被吓住，连忙叫了管家和桂姨来帮忙，看着他们给他顺气倒水按摩双脚，然后这才算过去。

　　身体缓了一缓，陈初遂瞥了一眼一直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沅迩思，“沅小姐，沪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比北平好多少，我想你该跟我讲实话了。”

　　她身子一颤，半响说了句，“陈先生，我不是坏人。”

　　陈初遂失笑，“沅小姐恐怕也不是学生。”

　　桂姨昨晚帮她换衫的时候发现这位沅小姐虽然外面穿的是洋靛布做的普通学生装，但内衣却是西方女子或者大户小姐才会用的舶来货。更何况她脸庞虽然细嫩，但绝对不是十八九岁在校学生的感觉，连眼神也不似那般单纯。

　　见她不答，陈初遂叹了口气，“你如今恐怕也走不了了，中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在中山面前认了沅迩思是他的人，偷偷再把她送走是不可能的，恐怕现在就有人在宅子外面监视着陈家的一举一动。

　　沅迩思再抬起头来时两眼已经红了，泪水在眼角呼之欲出，她忽然双腿一曲，跪在了陈初遂的轮椅面前，“陈先生，迩思不重要，可这箱子无论如何也要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