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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百分之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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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临一早就去医院开会去了。虽然他们每天早上七点半都要开会,但今天他走得比以往还要早,他出门的时候都不到七点。
我想跟他一道出门。我说我要去吃四医桥头那家“黄记肉沫糯米饭”。其实我只是想跟他一起走一段路。我知道他能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用大学军训时半夜吹紧急集合号的起床速度跳起来洗漱穿衣。但他并没有等我,他说今天必须早点去医院。他们科室有一位84岁的大爷股骨颈骨折,手术台上急性肺栓塞。血栓是创伤骨科手术中常见的并发症,但术中出现急性肺栓塞非常少见。今天医务科要来他们科室检查围手术期血栓预防工作做得到不到位。
我的理智告诉我,上班大过天,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我脑子的里有个小恶魔一脸贱笑,用约瑟翰·庞麦郎那种错开旋律与节拍的奇怪语调不停地唱着RAP。
“有些事情我都已忘记,但我现在~还记得。在一个早上我的母亲问我,就今天怎~么不开心?
我说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双滑板鞋,与众不同最时尚,跳舞肯定棒!整个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没有!”
都没有。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出门。相隔不到五分钟。
我沿着他走过的路,一路狂奔。从湖城花园大门出去,路过北京华联超市和湘雅农贸市场,最后我狂奔到四医桥头那家“黄记肉沫糯米饭”的小推车前,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硬是连他后脑勺都没瞧见。
一股子强烈的烦躁与不安感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的脑子里全是那首该死的神曲歌词。鬼知道我为什么一字一句能记的那么清楚。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大脑按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
“老板,给我打包十份糯米饭、十杯豆浆。”我喘着粗气,心想来都来了,给公司的同事们打包带点福利带过去吧。
糯米饭老板非常开心,鼻孔朝天地对推车前其他顾客吹嘘,说整个G市就属他家的酱油肉沫糯米饭最好吃,他只卖到早上九点,九点他就收摊回家了。
“你们看看,为了买我家的糯米饭,这位美女跑得都脱气了。美女,你别急哈,十份糯米饭,放心,有的有的。”
我摸出手机拍了张黄记糯米饭的小推车照片微信发送给吴越临,时间是上午7点05分。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是不是想躲我。我跑得都快端起来,都没有追上。”我原本已经打了这么一行字。莫名其妙又给删掉了。他都说了有事今天得早点去单位啊,我特么在说什么鬼。
于是,我那段文字改成了,“四医桥头这家糯米饭很好吃,你吃过没有?”
我发着言不由衷的消息,期待他能赶紧回复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有点生气了。
你怎么不理我。你真的这么忙,连回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吗?你明明有空闲去看患者的朋友圈,但是没有功夫回我一句话吗?
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但我又告诉自己,你特么有病吧。人真的不能吃得太饱。你特么就不能干点自己该干的事情吗?
上午八点四十,我跟另外两同事开着轻卡,已经在去定山县的高速路上了。这次开车的是市场王哥,内务刘姐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排。车里播放着周华健的一首老歌《其实不想走》。
当时我听着车厢里回荡着的歌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我五音不全,在歌唱领域毫无才能可言。但也许,我是音乐之神转世。在我的人生当中,各种时段,总会出现一些特别应景的歌词旋律,不断的嘲讽我活得有多么荒谬的同时,也在为我的情绪代言,是我的替嘴。慢慢地,我就分不清歌曲中唱的究竟是我的情绪,还是别人的情绪。
我在别人的情绪中笑着,与刘姐、王哥一边吃糯米饭、喝豆浆,一边聊天。我们说起上次在扎佐吃的那家酸菜蹄髈味道有多正宗,又说起跟定山县窑乐村的杨支书打电话说我们要去收香肠腊肉,对方十分热情地说要“杀头猪”,迎接我们。中午到了,能美滋滋吃上一顿杀猪饭呢。
“这个季节,有‘鸭脚板’吧?”刘姐说,上次去定山,她觉得那种叫鸭脚板的野菜太好吃了,有一股特殊的清香。但在市区,她从来没有看见有卖。
窑乐村是定山县经济比较落后的一个少数民族村寨,青壮年劳动力都外出务工去了。留在村子里务农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平时除了务农之外,也给人穿穿羽毛球拍、做点手工增加收入。
前几年定山县大搞旅游开发,窑乐镇也跟着搞了一个什么“最美村庄”。
这个村子确实非常美丽,地处群山之间,清晨整个村庄被晨雾缭绕,仿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一般。曾经吸引了一波外省艺术家购买当地废弃的老砖房自掏腰包装修或重建然后住进去搞艺术创作。连老外都被吸引过去了。一个德国艺术家跑去买了当地山腰上一处废弃的砖窑,里面装修得像电影里的吸血鬼古堡……这位德古拉……不德国艺术家,一年在那里住三、四个月画油画。
当地村干部发现这是个“商机”,想把村子打造成文化艺术村落,以后也许是个人文旅游景点。
“打造”是需要资金的,村里没有钱。他们想到一个办法。
因为大量村民外出务工,村里有很多废弃的老房屋、砖窑。那些外省来的艺术家,似乎特别喜欢这种破破烂烂的房子。那些在村民看来不值一文的残砖破瓦,艺术家当宝贝一样,还四处去捡来盖房子。
于是村干部牵头,村民们商议,村里的废弃老屋,宅基地,300平左右只需要一万块就能买到七十年居住权,当然,是没有产权证的。
为了招揽更多艺术家过来买房,他们想花最少的钱把村子打造得更具有“艺术氛围”,于是趁着过年放假去县城找了一些当地的“美术生”,在村民的自建房墙壁上搞起了“墙绘”。什么荷塘月色、富贵牡丹,画得花花绿绿,远远一看还以为是幼儿园。
等那些外省艺术家在家过完年,三四月份回到村里的画室准备开始投入创作的时候。一进村,人傻了。世外桃源呢?那些能激发无限创作灵感的残砖破瓦呢?那沐浴在晨曦下的古朴村落呢?
全没了!成幼儿园了。
他们气得发抖,破口大骂。法海不懂爱。
于是村里斥巨资2万元打造的“艺术氛围”,非但没有招揽来更多艺术家,反倒把原先买了房子的那部分艺术家给气走了。
三年前,我被定山县ZF工作的一位“万年三把手”朋友忽悠到这个村子“买房子”。
他跟我吹嘘这里有多么好,人间仙境,可以在这里投资建个小别墅给我爸妈养老。
我来到这,看见那“幼儿园”笑喷了。我说就这么个土鳖地方,配套设施一样没有,全村就一个小卖部,想买瓶“百事可乐”都只能买到“白事可乐”,距离县城九公里,距离G市将近四小时车程。养老?养猪还差不多呢。真在这地方建个别墅,我爸妈一人给我一大逼兜。
最后房子是没买成,倒是发现了当地村民自制的腊肉、腊排骨、香肠、辣椒粑、血豆腐都超级好吃。
看我吃得热泪盈眶,那位带我们看房看地的村官莫名其妙,说当地每家每户都会做这个,都是这味道。他们做腊肉香肠之类的东西,有一道烟熏工艺。因为当地环境十分潮湿,会用一些潮湿的松柏树枝来熏制腊肉香肠。除此之外还会扔进去橘子皮、桔树枝、柚子树枝,反正山上多的是,随便捡来用就好了。
我问村民家的腊肉香肠卖不卖,他们说卖,当然卖。问多少钱一斤,他们说这都是自己家里喂的猪,三……十吧。
“三十八?”
“三十,没有八。”
那年G市农贸市场的腊肉58-62元一斤,一分不少。他们只要三十,连八都不敢要。我特别无语,我说你们这村走错方向了吧。搞什么艺术嘛,腊肉炒豆干它不香吗?
于是我没买“一万一间的房”倒是收了一堆腊肉香肠腊排骨带回家。原本只是打算送给亲朋好友。结果亲朋好友们吃过都说好,让帮忙再买一些。
那年春节前两个月,我统计了一下数目,加起来也不算多,不到十万块钱,邻近春节时又增加了一些。打电话问杨支书买不买得到。她十分热情,说村委会已经牵头成立了一个农副食品加工厂,保证还是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品质有保障,让我放心购买。
我当时觉得当地村干部虽然艺术品位不高,但办事效率是杠杠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怕售卖大批量自制腊肉香肠会被职业打假举报“三无”。资质还没办好,先把话放出来试探我的态度。
当然,30元一斤的腊肉已经几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村长直播带货,直播间里也卖到68元一斤了。不过作为他们的老客户,还是能拿到相对比较优惠的价格。
“仔细想想乐窑村这帮村干部也是挺厉害的,你说他们聪明吧。艺术村那事儿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你说他们傻吧……人家挖空心思就想着带着村民一起发财,但凡有商机立刻就能组织一群老弱妇孺行动起来。现在都形成产业链了,隔壁的朱昌村养猪,乐窑村做香肠腊肉。”
王哥眯着眼睛,一边开车一边感叹。这时候,我的微信消息提示音响了,我赶紧埋头去看手机,然后一脸失望。
周波:“姐,我女朋友他们银行年末揽储,但是现在下台的相关规定,不允许小行搞那些让客户薅羊毛的揽储活动,你那边有没有什么门路帮我女朋友冲冲业绩呗~”
“晚上等她下班,你让她打给我。”我回复道。
周波说,“好哒[期待]”
“哎……”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刘姐见状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就是周波发消息给我。她女友年底冲业绩,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刘姐听了皱了皱眉。说前天中午她出去办事的时候,在明兴路口看见周波的女朋友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举止非常亲密。
“你没看错吧?周波的女朋友你总共才见过几次啊?”我问刘姐。
刘姐说,“虽然见过的次数不多,但周波经常得意洋洋的宣传,她女朋友在民兴路那家G市发展银行工作,是客户经理嘛。”
她一边说,一边摸出她的手机,在相册里面翻了半天。然后找到了她当时远远拍的一段视频,“你看,是她吧?两个人都穿着银行制服。”
我伸长了脖子,从后排凑到了前排,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是周波的女朋友李晓茹。
视频中的男子,应该是她单位里的同事。其实就视频里的内容看,两人就是一起去吃个午饭。无非是走路的时候肩膀挨得近一点,说话的时候,脑袋凑得近一点,还有一些开玩笑拉拉扯扯的动作。也没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
我对王姐说,兴许就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呢,这种事情千万不能乱说。
王姐说,她知道啊。所以她只是拍下来,也还没跟周波讲呢。
“陈晨,我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人多了。这两个人明显不对劲的……普通同事之间开玩笑,哪有这么暧昧。你看到他们那种眼神没有?你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小周,别被人给绿了。这小周吧,满脑子都是赚钱。赚着点钱就给女朋友花。又是去旅游又是买包、买首饰,各种节日礼物。哎……”刘姐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周波跟他女朋友大学就开始谈了,已经谈了五年。他当初跟我去做地推,就是想赚钱带女朋友去阳朔玩。我当然知道他超爱他的女朋友。所以本能地有些维护,“也许是男闺蜜呢,我也有个发小,从小跟我疯疯打打着长大,但我跟他没什么啊。说不准,这男的就是个GAY。时代不同了,不能用你们以前那种标准来做判断。”
听了我这话,一直开车没搭茬的王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说,“时代再不一样,有些东西是一样的,比如,喏,下雨了,还不一样要打雨伞吗。”
顺着王哥的话,我才发现,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有对象的男女在外面就该对异性有边界感。”
就在王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微信消息提示音又响了起来。我埋头去看,才发现这次真是吴越临发来的。
“这家糯米饭我没有吃过。很好吃吗?”
他发了这一句,但只是几秒钟,就撤回了。
随后,他将我发给他的消息截了图,在七点零五分那里用红色的笔勾画了一下。
接着,他又重新发了一句话过来。
“你是不是发现我跑得很快?我在家里磨蹭到了最后一秒才去上班。”
他发了一个很可爱的小仓鼠端坐“乖巧”表情。我发现最近这一两天,他跟我微信聊天开始用“表情”了。就好像觉得文字不注意表达清楚态度。
那一瞬间。我感到欣喜若狂。他竟然连这种故意打歪的球都能接住,简直是神仙啊。同时我又感到无比惭愧。
他让我出差前跟他说一声,可我现在已经在定山县的路上了。
我埋头看着手机,右手轻握成拳,用中指头与食指的指骨无意识地磨蹭着自己的鼻尖,心中分明有些烦躁,却忍压抑不住地翘起嘴角。
这时候他又发了一条消息。
“其实我昨天晚上也是跑着回家的,现在你知道我跑得有多快了吧?”
这一次,他又发了个表情,一只小仓鼠跳出画面转了一个圈圈,冲我眨眨眼,它打了一个响指,屏幕上蹦出一颗小小的爱心。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我脑海里,有当年在J一医他拖着脚步从走廊一头跑到另外一头的画面。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能跑多快。但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听见了他从客厅跑到卧室的急切地脚步,感觉确实是……蛮快的,怎么办,好想看一下啊。
“问你一个问题。你昨天回家看见客厅没人,餐桌收拾干净了,是不是以为我跑了?”
片刻之后,他发来一个“你又知道了”的表情包。
那一瞬间,我心头一热,差点就想跟他说点什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想跟他说什么。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我做的那个梦。第二个梦。我在梦里听见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我隐约记得我当时说……我说什么来着。我正在思考,就在这个时候。吴越临又发了一条消息给我。
“不聊了,上手术了。”
我盯着短短的几句聊天信息看了半天,不由自主地憋着笑。腮帮子的肌肉都酸了。
刘姐斜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说,“陈晨,你正跟谁热恋是吧?”
我好端端的猫在后排看手机,突然被点,吓得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刘姐还特别用了“热恋”这个词,就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我尴尬地笑了笑,想敷衍过去。刘姐却用一种“过来人”不以为然的笑容,对我说,“哎,不用否认,一眼就能看出来。人的笑容、眼神……什么时期什么状态,很难掩饰的。”她言下之意,周波女朋友八成移情别恋了,这个她也能一眼看出来。
“真的吗?”我看着她,表示怀疑。
她忽然从前排起身,从前排桌椅中间挤身一步跨到了后排来。然后她凑到我耳边瞧瞧说了一句话。我立马脸就红了。
刘姐悄悄跟我说的话是,“刚睡过是吧?”
刘姐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姨母笑,“哎呀,这个时候是最腻歪的了,成天盯着看,怎么都看不厌的。我那时候,每天都要抱着我家那口子的脖子深吸一口。就像有瘾一样,一天不吸几口浑身难受。等过了这个时期,相处习惯了,就能相互伸臭脚丫子、挖鼻屎互相弹对方、在被窝里放屁……哎,其实这也是一种乐趣。再往后,逐渐趋于平常、平淡、平庸。这种时候女人会嫌弃男人打呼、汗臭、脚臭、口臭……以前觉得香的,慢慢都腻了,逐渐就看出各种毛病来了。男人也一样,对待你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到了这种时期又需要保持一定的边界感,省得两看生厌。该工作工作、该交际交际,你的世界里一定不能只有他,但也不能没有他,大概占个百分之三十左右是最舒服的状态……”
我听完刘姐的话之后,愣了愣。这就好像已婚已育生的女人跟还没谈过恋爱的女人说,顺产大概率都要被侧剪。虽然大家都是女人,你好像懂,其实你根本无法与之共情。只是不明觉厉。
半晌,我拍拍手,“刘姐,你真乃神人也,智慧!”
刘姐谦虚地笑笑, “经验之谈,一家之言。”
刘姐说,周波跟他女朋友,五年了。都说七年之痒,其实现在生活节奏快,大家都忙,有时候真不需要七年那么久。可能周波一心扑在赚钱上,没有考虑那么多吧。
这时候,前排的王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显然不太赞同刘姐刚才那种说法。他嘀咕道,男人苦,男人累啊,每个月工资都上缴,还只占百分之三十。这该死的世道,这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