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除夕 ...
-
让娇娥没有想到的是,英皇自大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辰星殿,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要如何挽留住他。娇娥的心一日日放松下来,每日只是听听女官讲讲这西州风土人情,或是四处逛逛花园看看风景。这饶国的皇宫与东州不同,皇宫的四周并没有宫墙阻隔,星芒广场就算作是皇宫最南边的部分,越往北地势越高,宫殿皆依地势起伏而建,后宫就是建在最北面的一片高低错落的小丘之间。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西州的冬天看来要比东州提前很多。寒冷的天气并未打消娇娥出门的兴致,她几乎每日都要在后宫的各处庭院走走,山丘间多植树木,但不知什么原因却都长得不甚茂盛,并且随着气温的降低更显露出枯败之象,冬日渐近,整座宫苑显得益发萧索起来。见惯了将军府内的精致园林,娇娥反而被这样的荒芜野趣所深深吸引,每日漫步在其中,辨识着各样的植物,想象着它们曾经潮气蓬勃的样子,渐渐地,她也觉得自己也像是那些花草树木一样,虽然正在逐渐地枯萎,却也曾经葱郁茂盛过,她想着就算是有人现在要将它们拿去扔进火里烧掉,它们的心中也一定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西州的风异常凛冽,每逢刮风的日子,娇娥就只好坐在殿里听着外面风声哨响,想着又有哪些树木要在这次的风中被刮断刮倒。饶国的建筑与东州大不相同,入城的第一天娇娥就注意到御道两旁的房屋,皆是用木桩支撑着从地面抬高,最低的也有一尺多高,入宫后发现皇宫内的宫殿也是如此,这样的建筑都是由柱子支撑,四面通透,四周围有纱毡两种帐子,西州多沙海,昼夜温差大,白天热时就放下纱帐通风透气,夜晚天凉便放下毡帐保暖御寒。娇娥很快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构造,白天清风自由的穿堂而过,晚上则又静谧温暖,掀开毡帐上的小窗还可以看见外面天上的星星,饶国夜里的星星特别亮,娇娥还听说从穹碧殿上看星星是最美最亮的。
用白色月石筑成的穹碧殿又被饶国百姓们称做月塔,是因为从前位痴情的月皇每晚都会在那座高殿上眺望远方的一颗孤星。传说月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在一次出征途中爱上了一个异族女子,整只军队被困在魇森的时候,女子失踪,而月皇却率领军队走了出来,月皇凯旋而归继承皇位,就在月皇的登基大典上那名女子却突然出现,身负魇森魔咒突然发狂,从穹碧殿上纵身跃下,月皇为此悲痛欲绝,终身未娶,每夜只是凝望着那颗孤星独自终老。月皇的故事娇娥听许多人讲过,女官、女侍,甚至连殿前扫地的小丫头都熟知这位传奇君主的故事。她们每次讲起月皇的这段传说都很动情,眼中闪烁着对那样一份爱情的羡慕与渴望。可娇娥却始终不为所动,她觉得月皇终究还是做了二十六年的皇位,虽然他终身未娶不曾背叛他的爱情,但他也未曾放松过他手中的权力直到生命尽头。权力,这才是对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点,现如今的娇娥真的是比任何人都再明白不过了。
饶国的民俗也会在一年将尽的最后一天搞些庆典活动热闹一番,虽然风俗与东州有所不同,但辞旧迎新的愿望却都是一样的。除夕那日一大早便有宫人来到辰星殿传达英皇的旨意,请英后参加晚上在别馆举行的同庆宴。同庆宴,顾名思义就是皇族与百姓同庆新年的意思,届时百姓们会在别馆前的广场上向他们的皇献上新年的祝福。这是皇族每年都要举行的最盛大的宴会,尤其是今年饶国新立了英后,百姓们更是精心准备了歌舞,要在宴会上献给他们的皇和后。
午后,侍女们开始有条不紊的为娇娥沐浴更衣,将出席宴会要用到的大大小小事物都一一核对以免出现任何纰漏,就这样一直准备到日影西斜,皇后的仪驾才终于出了辰星殿。同庆宴要到入夜后才开始,时间上还算充裕,皇宫内苑地势不平难行轿辇,所以就算是皇后的仪仗也不过是步行。宫道上结了薄冰,侍女们扶着娇娥小心翼翼的走着,待一行人走到星芒广场的时候,天已擦黑,随行的宫人们点起了灯笼,为娇娥照路。
借着天边最后一点余晖,娇娥仰头向着穹碧殿的顶端看去,那里,时间仿佛凝滞一般,穹顶上的树木依然郁郁葱葱,这恐怕是整个恒都,不,整个饶国乃至整个西州在此时唯一富有生机的绿色了。最后一点日光也已经流逝,穹碧殿的顶端笼罩在了一片黑暗当中。凝视着这座孤寂清冷的高塔,听见远处已然传来爆竹的响声,娇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随行的女官道:
“怎么同庆宴不是在穹碧殿举行呢?”
女官上前一步向她施礼道:“别馆是在城里,同庆宴意在与民同乐,故此一直设在别馆举办。”
“那,穹碧殿一般都是用作什么场合呢?”
“这…”女官略一迟疑,又很快答道,“按制,新皇登基大典是要设在穹碧殿的。”
“哦?那按制,接待东州来使也要在穹碧殿?”
“那是英皇恩典,以示隆重。”女官的答话似乎不是那么确定,声音也低了下去,像是怕娇娥再问下去。
娇娥想起那日入城登殿,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时他嘴角的笑意,想来是故意要捉弄来使,杀一杀傲气。一想到那日的情形,不觉得思绪又有些飘远而去,待回过神来时,看见女官还垂首立在身侧,便挥手让她退下,继续向前又走了几步,随口又问道:
“那便再没有别的用处了吗?”
不曾想此话一出,那女官竟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哆嗦着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按制,除了新皇登基,便只有皇后的册封大典才能在穹碧殿上举行了。”
身后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春夫人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女官,并向娇娥深施一礼。娇娥平日里极少见到春夫人,听说她很少踏出寒霜殿,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里遇见,心想着难道她也是要去同庆宴的。春夫人一礼之后便继续向前走去,娇娥望着她的背影方才醒悟到她刚刚说了什么,疾行两步冲她问道:
“那为什么…”既然册封皇后的大典是要在穹碧殿举行的,那为什么英皇册封娇娥的时候是在别馆举行大典,娇娥并不是气恼这些个形式,她只是十分好奇这个我行我素的英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春夫人听到问话并未回身,只是停下来,没等娇娥问完便轻而易举的解答了她的疑问:
“因为他是皇,自然有权力去实现他每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仅此而已。”春夫人的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在强调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却又好像是在嘲讽这样的权力,并且在她的话里娇娥还听出了一种深沉的悲伤。
站在她身后,娇娥这才注意到春夫人是只身一人前来,她自己手上挎着个藤篮,穿着一身与这节日气氛格格不入的素装。也许是感觉到了娇娥的注视,也许是自觉说了多余的话,不待娇娥再说出什么,春夫人又匆忙举步前行,渐渐行的远了。
“春夫人走的怎么是向穹碧殿那里的路,她不是去参加同庆宴的么?”娇娥目送着那个纤细挺拔的背影走远,忽然如此问道。
“您有所不知,春夫人除了是后宫嫔妃,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饶国当代的神祭大人,每代神祭大人都会在年关之夜登上穹碧殿为饶国颂祷祈福。”女官是英皇指派来为娇娥讲解宫中典制的人,但从今天的事来看她显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也不打算告诉娇娥。
眼见着春夫人的身影已经绕过了穹碧殿的玉阶,却仍然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来到这里之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娇娥感觉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心照不宣的向她隐瞒着什么,这一次娇娥忽然想要自己去弄明白这件事情,去看看春夫人她究竟要去干什么。
娇娥转过身,礼服上佩戴的象征吉祥喜庆的饰物玎珰作响,一众宫人连忙噤声垂首。
“我忽然想起个地方要去,你们不许跟着,挑个人去向皇说我稍后再去赴宴。”
言毕娇娥提步便走,向着春夫人刚刚走去的方向疾行而去。宫人们跟在后面拦也不敢拦,跟也不敢跟,只听见女官的声音焦急的传到耳朵里道:
“英后,西苑是……”
娇娥没有听见女官话的最后说了什么,不知是风声忽然变大,还是女官她自己根本就没敢继续说下去西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清冷的小路上只回想着娇娥礼服上环佩的脆响,听起来空灵清亮。前方不远处走着的春夫人不可能没有听到这身后的声响,但她却并未停下来阻止娇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放佛没听见一样。娇娥就这样跟着她一直走到了一扇低矮破败的小门前,门两边连着的围墙上一片斑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小门只用半扇破木板遮着,春夫人推开走了进去,娇娥行至门前,向看了园内一眼,犹豫了一瞬便也跟了进去。
昏暗中一时只看见园内似是竖着一排排的假山石,忽然一处火光燃起,原来是先进来的春夫人打起了火折,点燃了一支刚从藤篮里取出的白烛。借着烛火娇娥看清了这园内的样子,原来那一排排竖着的竟全都是墓碑,这里原来是个墓园。春夫人并未理会娇娥,而是手执火折,在每一个墓碑前都点起一支白烛,娇娥随着她一个个看过墓碑上的名字,却都是谨氏某某,娇娥记得春夫人也是姓谨,这里应该就是她娘家的家族墓园了。可是在看过近半数墓碑之后,娇娥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背上,她发现这里的墓碑之上铭刻墓主过世的日子竟然都是同一天,竟都是十四年前的今天。
待园中所有的墓碑前都亮起烛光,春夫人提着藤篮来到了园子入口那座最高最大的墓碑前跪下,从篮中又取出贡品纸钱,升起一个火盆,将带来的纸钱一点点的放在火上烧掉。娇娥慢慢地走到近旁,她十分想开口问个明白,但这样的环境又压得她说不出话来,春夫人也始终当做她并不存在,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娇娥看向春夫人跪着的那座墓碑上写着“四百六十一代神祭”,下面刻着两个名字,看来这应该就是是春夫人父母的合葬墓了,而那上面刻着的卒日也同样是十四年前的今天。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远处传来了礼乐的鼓声,别馆的同庆宴应该已经开始了。不过那本来象征着吉祥喜庆的鼓声远远传到这荒凉诡异的西苑当中,回荡在一排排灯影闪烁的墓碑之间时,就变得肃穆而令人神伤。一阵冷风吹过,墓碑间发出呜咽的响声,像是许多人在哭诉着什么。春夫人的脸被火盆的火光照的忽明忽暗,她紧抿着双唇,并未哭泣。娇娥原本猜测春夫人失宠是因为没有强力支持她的家族,不像大小雪如意背后有九长老,雪月姬背后的是富商巨贾,但在看到这一切之后,娇娥猜想这背后肯定是有着一个十分惨烈的故事,却不知是天灾或是人祸。全族皆灭独剩她一人存活于世,同时失去的还有英皇的宠爱,想来这样一个女人这辈子的泪水都在十四年前的这一天流尽了吧。
火盆中的火光渐渐暗了,春夫人投下最后一片纸钱,火舌重又舔了上来,绽起最后一束怒放的火苗,顷刻间又消失殆尽了。春夫人提起藤篮准备离开,她始终没有和娇娥产生任何交流,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完全属于她的,娇娥甚至开始为自己的执意跟随感到抱歉。娇娥上前一步,跪到春夫人刚才跪着的地方,伸手轻轻抚过旁边另一座墓碑,借着火盆里余烬的微光勉强看清了那上面的字,刻着“谨氏语,妻某,儿某”,就在娇娥还想努力看清下面的小字时,又是一阵冷风吹过,火盆里的余火瞬时被吹的亮了起来又瞬时完全熄灭了,墓园重又变得漆黑一片。
星芒广场上焦急等待着的宫人们一看见娇娥从西苑那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便匆忙迎了上去,立时便有侍女为她披上了一件沙狐裘,狐裘柔软的皮毛很快驱走了娇娥身上的寒意,安抚下她指尖的颤抖。重又看到火红的灯笼,和一众宫人们冻得嫣红的脸孔,娇娥才终于透了一口长气出来,放佛是刚刚从一个噩梦当中醒来。女官催促着赶紧向别馆行去,正当她们走到星芒广场的边上娇娥准备登上前来迎接的轿辇之时,她又停下了回首望了望在刺骨寒风中高高耸立的穹碧殿。
白色月石在寒夜中似乎从内部散发出幽幽的光,像是凝着一层寒霜冻结在了时光当中,只是在顶上的大殿之中,一抹温暖的橘光忽明忽暗的闪烁着,神祭祈福的仪式已经开始了。娇娥心想,此刻独自守在大殿之上为饶国苍生颂祷祈福的那个女人,她又何尝不需要有个人来守护着她,为她轻念一首幸福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