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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兰桨 ...

  •   那上面的寒气仿佛千万冰针密密麻麻地穿透身体,刺入骨髓,又冷又痛。

      我不知道这种疼痛及不及得上夏凉当时所受的千分之一。我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这个词如此虚伪,除非真的“身受”,否则光凭那贫瘠的想象又怎么可能做到“感同”呢。
      我也仅能试着想象,我的夏凉,当他还只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削瘦苍白的身体是怎样地被牢牢锁上这面冰冷的石壁,被那些刀剑、棍棒、鞭子……被它们无情地践踏、撕碎,然后遍体鳞伤,血流成河……仅仅是这样单薄的想象,便已经足够刺骨。

      然而不堪承受的真相似乎还远远不止于此。

      隔壁的大叔还在抱怨,自己泄露了天大的秘辛给我,却只换来一段流水账一般索然无味的自述,实在不划算。
      真想看看当他得知自己口中所谓的秘辛就坐在隔壁时,该是怎样的表情。

      我们每个人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度过这一生,同时自己也身处于一个个故事之中。
      而就在刚刚,我听到一个故事,我清楚地知道主角就是自己,但那情节却是完全陌生,那样轻而易举地将我过往半生的记忆和认知彻底推翻重写。

      父君若即若离的态度,母后慈爱面容背后偶尔的苦涩,以及那些自幼就环绕在身边的各种各样的异样目光,这一切,其中所包含的意义,原来我竟从未读懂过;而那虽不温暖却一直被我傻傻地当作“家”的天界,现在看来,也并不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这才惊觉,自己千余年来其实一直置身于一场雾里看花的大梦。

      这样的想法令人不由得怀疑,如果构成我、造就我的那些东西都己经被证伪,那么我本身又如何呢?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是一个错误的存在吗?
      我蜷起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间,心中乱纷纷不知是何滋味。

      还有夏凉。那只从天而降,陪伴、温暖我整个华年的狐狸,那个教会我爱情所有的甜蜜与苦涩的男子,我对他的感情仿佛一株藤蔓植物,攀爬生长的过程缓慢而又必然,由开始的懵懂无知,到朦胧的暧昧纠结、小心翼翼,最终难以自拔、刻入骨血……

      然而真相往往比爱情更加纠结,比死亡更加残酷。
      我们的相遇绝非我所想的美丽的偶然。我们的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液,我们的羁绊从我出生便已开始。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上天大发善心赐予我的奇迹礼物,而仅仅是命运向我开的一桩蹩脚的玩笑。

      我倒不是介意我们两个的血缘关系,毕竟我们并非亲生兄妹,便没有什么禁忌可言。我只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今后,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千多年以来的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我,无论直接间接、有意无意,都曾经害得他那样苦……我不知道他一直以来注视着我时,何以能够无视掉那段记忆,我只知道再相见时,我绝对没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将脸贴上冰冷刺骨的墙面,希望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隔壁的人似乎又同我说了什么,可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躲回自己心里的小小角落,像蚕用茧将自己层层叠叠地密封。似乎只是浑浑噩噩地一寸一寸捱着时间,又似乎在拼命地、一刻不停地思索着。
      自己心里的结只有自己能够解开,无法理解的事情,多在心中咀嚼几遍也便会变得能够接受。我作如是想。

      这样的冥想一直持续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急急将我唤醒。

      我维持同样的动作太久,浑身已经麻木僵硬,一动之下便似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浮起酸痛。我的思绪远在天外,尚有些收不回,就这么愣愣的向声源处看了过去。

      那人已经破了结界稳步走进来。深衣广袖,挺拔似芝兰玉树,眉眼间浮冰碎雪,真真是谪仙人遗世独立之姿。

      不是夏凉。看来我暂时还不用面对他。我的心先是微微放松下去,随即却又浮起一丝隐忧。那么夏凉他……

      我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一句:“……清辰帝君?”
      “你不是应该还在人界历劫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外面正在混战,我来救你出去。”他走近,俯下身来略显担心地看着我:“你怎么样?能站起来吗?”说着便伸手过来拉我。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于是他的手尴尬地顿在半空中。

      我有些歉疚地抿了抿唇:“谢谢你啊帝君,但是我,我要等……”
      “如果你是想说夏凉的话,那么就不必了。”他打断我,神色仍旧淡漠,眼底却隐隐有异样的光芒闪过。

      强压下心头那一点慌乱:“……为什么这样说?”

      他却没有半点要回答的意思,只固执地继续将手伸在我面前。

      我在心中无奈地叹息,只得将手放进他手心,借力站了起来。
      清辰帝君拖着我就向外走,不出几步便被我叫停:“等一下。”

      我折回去将墙上的火烛拿了出来,昏黄的火焰伸长又缩短,颤抖着,跳动着,照亮了隔壁的牢室。

      那人的墨色长发在白衣的衬托下仿佛雪山上蜿蜒而下的黑色的河流。他垂头静坐,没有什么反应,苍白侧脸隐在三千黑瀑之后,看不真切。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紧张,竟像那烛火一般微微打颤:“……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那人沉默许久。“有这个必要么?你既然要逃,就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吧。”
      我皱了眉:“可是我觉得很有必要——”

      “兰桨。”
      “或者,我应该叫你……母亲?”我语气略带讽刺地道。

      那人明显一愣,随即苦笑。“……我没有资格被你这样叫的。”说完,她缓缓地抬起头来,与我对视。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那简直就是世界上另外一个我,一模一样的五官和明显生动许多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又想起父君有时候看我的那种眼神,仿佛透过我看见了另外的什么人,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她亦细细将我打量一番,低沉喑哑的声线与女性柔和的轮廓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原来你生得这样像我,不过这冷冰冰的性子和聪明劲儿倒是随了他。……毕竟这样竟然都能猜到我的身份呢。”她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嗓子,笑得温柔又不失顽皮。

      其实只要仔细听,就不难听出她的声音与真正的男子不同,而是嗓子长时间被寒气侵蚀造成的。我看她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你是故意将真相告诉我的吗?”

      她点点头。
      “你这些天都安静得出奇,心事重重地,想必现在已经有了结论吧?”她笑意不改,语气里却是郑重了许多。

      我顿了顿,才道:“虽然不是多么成熟的想法……我只是觉得,那些所谓的真相,其实跟现在的我半点关系也没有,自然也就不该影响到我以后的生活。也许,我不妨把它当作另一个人的故事,听一听便过去了,这样对我、对我身边的人都好。”
      我果然还是无法容忍自己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也不可能自己否认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一些人的感情。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在那间孤独的、血迹斑斑的囚牢里,我思考了很久,才终于从那自制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人的成长并不一直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有的时候,它只是一夜之间,甚至一念之间的事情。

      “你说的很对。”兰桨轻声细语,声音好似喟叹。“你果然如我所料,是一个坚强懂事的女孩子。”
      “但是,”她微微皱眉,看向我的双眼中有些戚然。“我一方面喜欢你这样,一方面又不希望你这样。我宁愿你一直脆弱又天真,至少说明你一直都过的很幸福。”

      我不大说得上来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心中酸酸涩涩地,有一点震动,但在那背后似乎又夹杂着几分微妙的恨意。

      我垂下头,面无表情:“就算你这样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脸上的微笑僵了僵,随即转为苦涩。“……是了,有什么意义呢?”

      我突然有些后悔那样说了。其实整件事情她并没有多大的过错,况且无论如何她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也知道我似乎有点无理取闹,可惜话已出口,也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们快点走吧。”她又恢复了恬淡平静的样子,脸色却愈加苍白,眼神不自觉地向出口的方向飘,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忧虑。
      清辰帝君也在一边附和着催促起来。

      我点了点头,犹豫着问:“那你呢?你不逃吗?”
      “我?我就算了。”她无声苦笑,“我是出不去的。除非把我关在这里的人死了。”
      “可是……”

      她打断我:“别再浪费时间了,你难道忘了方才这位上仙是怎么说的?……我想阿凉现在一定在等你。快去吧。”

      她的话提醒了我,于是便也不再耽搁,在她的目送下,随着清辰帝君,沿着那条长长的甬道匆匆地奔了出去。

      我一路不断追问清辰帝君夏凉的情况,得到的却只有沉默,最后他被我问得实在不耐烦,才黑着脸低低吐出一句:“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被他带着左拐右拐,半吊子的灵力几乎跟不上他那仙气充盈的飘逸云头。

      渐渐地,前方隐隐有喊杀声与兵戈声传来,喧哗一片,鼻端也充斥着一股引人作呕的血腥气,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清晰。

      这里是战场,也是地狱。
      密密麻麻的大军像浑浊的海水一般汹涌澎湃、四散横流,互相撞击出血色的浪花,渐渐将整片海水都染得殷红。而那些鲜活的生命到了这里不过就像海上的泡沫,转瞬之间便消失地无踪无影。

      这是怎么回事?夏凉不是说……对了,夏凉呢?我急急地向着纠缠厮杀的人群奔去,四下搜寻着他的身影。

      “别再往前了,危险!”清辰帝君从身后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腕,低吼着警告。
      我回过头去,他的脸上满是紧张与担心,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艰难又决绝地将手一点点从他的桎梏中抽了出来。

      “我必须得找到他才行。”

      话音未落,便听得前方人群中的某处突然像煮沸一般,比其他地方都要混乱,天界和魔界的兵士混杂成一团,却未互相厮杀,只挤挤撞撞地纷纷向四周退散开来,而靠近人群中心的兵士则仿佛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下去。

      这惨烈的一幕使我的心头狂跳不已。而当我终于近到能够看清人群中心那人的一瞬,我的心跳却又似乎忽然停止了。

      那个人手持着长剑,浑身浴血,披散的银白色长发被血污浸成一缕一缕地黏在精致面庞。修长身体弓弦一般紧紧绷着,整个人就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修罗杀神,没有感情,也无须判断,唯一的目的仅是杀戮本身,不论面前是谁,都只需要干净利落地不停砍下去、砍下去。
      不只我的心,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凝滞胶着的气氛带着千钧之力向我没顶压来。我想要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张开口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他却仿佛能够感应似的蓦然回首,隔着山隔着海一般远远地、直直地向我投来短暂而又冗长的一瞥。

      那双时时荡漾着春水的桃花眼如今却无比的死寂空洞,近乎失焦。瞳孔周围那鲜明又诡谲的火焰颜色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都灼伤、焚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兰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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