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路小六

1、等死（一）

　　孟非池从来不知道，死原来就是一种飘的感觉。如云似雾，轻若鸿毛。大概是死得太窝囊，完全够不上小时候立下的鸿鹄之志，没能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想来电视小说称呼死去的灵魂为阿飘，也算深谙濒死之道。
　　孟非池死得不算甘心，原本大好的前程，算得上年轻健康的身体，怎么都不应该和死亡扯上关系。他也想得不多，无非就是反反复复的几个字。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小人作祟，天道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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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需要倒回他死的前两周。
　　地点，老家的医院里。
　　孟家人大都拥挤在一间病房里，默默送别孟家老太太。
　　老太太活了一百零八岁，平日里身体矫健，上楼胳膊不疼腿不酸，除了有些骨质疏松，其他的这个年纪基本都有的糖尿病高血压一个都没有，而现今躺在医院里，只是因为莫名地摔了一跤，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说是昏迷也不正确，老太太做了各种检查，正常得不可思议，虽然骨质疏松但连个骨裂都没有，而她满是褶子的脸红黄隐隐，润泽有度，呼吸也正常。仿佛只是睡了一觉。
　　但年纪摆在那里，活了一百岁的老人再健康也会寿终正寝，大家心里都有数，老太太应是到时候了。
　　老太太甜甜地昏睡着，不慌不忙，一呼一吸，节律有度，但站在一旁的孟家人，却是有些着急的。
　　孟老太小时是官家小姐，锦衣玉食养着，属于喝口茶水都是家中奴仆每天到山中诗庙收集的露水那种。当时嫁进孟家时听说嫁妆有六十六担，从孟家口一直排到了鱼里屯，足足有一里路。这还不算上那些地契田契和铺子。后来赶上了□□，家中财产都被没收了，孟老太因成分不好吃尽了苦头，孟老太爷没挺过去，家中五个儿子也去了两个，剩下的那三个都是妾生的。妾也死得早，孟老太先前又待三个便宜儿子极好，晚年倒也母慈子孝，承欢膝下。但子生孙，孙生曾孙，待传到玄孙这一代，人数越多，人心越散。而且孟家不知怎的突然传出曾祖母当年还在某个角落藏了一箱珠宝，而证据似乎是某个孙媳偶尔撞见孟老太拿了什么，而佐证便是当年一贫如洗的孟老太居然咬了牙拿了一笔钱让大孙子出国深造。
　　孟家不乏青年才俊，但也有平庸之辈，而婚配嫁娶之后，更是人生百态皆有。那传言传来传去，在大家的眼里也就变成了真的。而和孟老太真正有联系的儿子已经告别老母亲先去往了黄泉。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老太又太老，儿孙满堂便透了一两分的虚假。所幸孟老太身体极好，退休金不菲，倒是活得逍遥自在。也就是每年年夜饭之时，孟老太看着来来往往拜年的子孙，也才想起自己竟然活了一个世纪还要多出那么几年。
　　孟非池是曾孙一辈，父母早年出了意外，在老太身边呆了七八年，虽然早早便离家求学工作，但对老太情分仍是深厚许多。
　　一听到老太昏睡的消息，孟非池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刚进医院，就远远看到二堂叔夫妻俩站在走廊上咬耳朵。
　　二堂婶的声音总是神神秘秘的：“奶奶好像没有立遗嘱，那些珠宝应该是大家一起分吧？也不知道藏哪里了。”
　　“藏起来的不一定算财产里面吧？”二堂叔说道，“别想了，那就是个传言，奶奶也就那点退休金，我们家也不缺那几万块。”
　　“哪里不缺了？非纪还得出国，那里的消费多高啊，我也不要多，就要奶奶经常戴的那个镯子，上次那个拍卖会一个比这个还差的都卖了五十万，你说奶奶要是有那么一箱的珠宝......”
　　二堂叔有些不耐烦，“你有完没完.......”
　　“老孟，你这就烦了？我跟你说，我的那几个妯娌也盯着呢，你那几个堂兄弟都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呢，老太太命好，就不许我算计算计？我好歹也伺候她那么久......”
　　“你伺候什么了？奶奶身体好得很！”二堂叔似乎有些火大。
　　孟非池咳了两声，又故意放重脚步，才走过去，“堂叔。堂婶。”
　　“非池，回来了啊。”二堂婶立即热情地打招呼，“刚刚到的吗，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让你堂叔到机场接你去？”
　　二堂叔则有些尴尬地看着孟非池，打了个招呼，“非池。”
　　孟非池大方地笑着，“回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打的也很方便。我先去看看奶奶。”
　　“哦，好。”二堂叔挠了挠头，“奶奶还睡着呢，都好几天了，怎么叫都没反应。”
　　“非池，等下去我们家住哈，堂婶给你做好吃。”二堂婶笑着道。
　　“谢谢堂婶，我先去看奶奶。”孟非池点了一下头，极具风度地笑道。
　　推开门，是一间很大的VIP病房，孟家都安静地坐在外间的沙发上，见到孟非池，纷纷打了一下招呼。
　　“叔婆，大伯，伯娘，二伯，堂伯，小堂婶，小叔，大表哥，三表姐，小表弟。”孟非池一一问好。
　　“回来啦？”伯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上前几步，握住了孟非池的手，“你阿太等着你呢。”
　　叔婆抬了抬眼，“回来就好。”
　　大家都纷纷向孟非池客套了一下。
　　小叔过来拍了拍孟非池的肩膀，“去看看吧，你阿太可能就等你了。”
　　孟非池点头，也不再讲那些虚的，掀起帘子，就进去了。
　　孟老太依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神态安详，皮肤润泽，丝毫不像垂危的病人。孟非池弯腰握住孟老太的手，未语泪先流，“阿太，小池回来了。”
　　若是以往，孟老太会捂着豁牙的嘴赫赫地笑，然后开始摸红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如果再往前几年，孟老太会咧着大嘴笑，对他招手，“臭水池回来了啊，来，让阿太摸摸有没有长个。”
　　可是现在，她就只是安静地躺在哪里，即使知道她或许是寿终正寝，但还是悲从中来。
　　“阿太......”孟非池又唤了一声，泪流满面。
　　他紧紧地握着老太的手，只觉得曾经那双温暖干燥的手，现在变得瘦骨嶙峋。
　　“小池.......”有些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
　　孟非池猛地抬头，看到阿太的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来。
　　“阿太！”孟非池唤道，连忙去按床边的铃，“医生，医生！病人醒了！”
　　他一叫，大家马上都过来了，“妈！”“奶奶！”“阿太！”
　　孟老太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慢慢地说道，“别吵.....”
　　孟非池转过头，做了个“嘘”的动作，大家都纷纷安静下来。
　　“我卧室的床下有遗嘱，我要交代的事情都说了......小池......”孟老太说道，左手也慢慢伸了出来，说话的声音却是慢慢地低了下去。
　　“阿太，我在，我在。”孟非池连连应道。
　　“不要急......带着这个，到青川去......不要......不要来找阿太啊......”孟老太气若游丝道，
　　左手塞给了孟非池一样东西后，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不要急啊.......”
　　她深深地看着孟非池，整个人却是迅速枯槁下去，气色不再红润，取而代之的是死灰一样的白。
　　“要活......啊.....”孟老太慢慢地闭上眼睛，手也慢慢地松开了。
　　“阿太！”孟非池喊道，“医生，医生你快来看看啊！医生，求你快一点。”
　　医生过来，照了照瞳孔，又看了看心电监护，摇了摇头。
　　他看着墙上的钟表，开始报时，“2月18日早上10:58，病人死亡。”
　　“请节哀。”
　　病房里顿时断断续续响起了哭声。
　　孟非池默默地哭着，怎么也不肯放开阿太的手，他将阿太的手相叠握在一起，手心里放在阿太塞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碎玉，灰蒙蒙的，还满是裂纹，摸上去，温温的，却有一丝莫名的凉意。
　　孟非池想，以后，只有这块玉和我相依为命了啊。
　　………
　　孟非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有算命先生经过，给他批了十二个字，便扬长而去。
　　劫里生，劫外去。命缺一，孤星应。
　　大家都看不懂，但是孤星两个字，却是明明白白的。
　　孤星孤星，说白了，不就是克星？
　　克父克母克亲朋克好友，谁还知道克什么？
　　而就在孟非池五岁生日的时候，父母相携去为他订蛋糕，路上车撞了，当场死亡，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完完全全坐实了孤星的名头。
　　孟非池属于三房。孟老太最疼的儿子半百而逝，留下的三个儿子里孟非池的父亲排行老二，是最像父亲的那位。
　　没有人愿意领养孟非池。孟非池在没有去孟老太身边时，印象最深刻的是伯娘给他做好吃的红烧肉，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吃完，一遍又一遍地摸他的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伯娘没有儿子，但大伯从孟非池小时候起，就已经明确表示了他对孟非池的不喜。
　　至于其他的亲戚，吃穿都不会短着他，却是害怕接近他，往往都是放下东西就走。
　　最后便是孟老太发话了。
　　“我这个老婆子有点寂寞，让池哥儿到我这来做个伴吧。”
　　叔婆和大伯一致反对。
　　叔婆将拐杖敲地梆梆响，“妈，不是儿媳妇说您，您这身子，怎么带得了池哥儿？”
　　孟老太横眉，“我这身子怎么啦？让你侍候过吗？我看我比你的还好，你也别往医院跑那么勤，越治人精神气越差！”
　　那个时候叔婆刚刚轻度脑中风，口角歪了一些，下肢有些无力，听孟老太这么说，差点没气晕过去，拄着拐杖就走了。
　　大伯张了张嘴，就被孟老太的话憋回去了。
　　“大孙子，你喝过洋墨水，还信那什么克星，我就不说你了。但你拦着我不带池哥儿，你是打算让你弟弟断后吗！”孟老太一字一顿道。
　　“奶奶！我是担心…”
　　“别说废话！我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去喝什么洋墨水，把孝和义都丢光了！立刻给我滚！”
　　大伯只能无奈地走了。
　　孟老太很快就过来接孟非池。
　　“池哥儿啊。我是你阿太，以后跟你做个伴好不好啊？”
　　就算是当时年纪小，孟非池也记得十分清楚。阿太蹲在树影下，和他平视，手里举着几个棒棒糖，斑驳的阳光落在她笑眯眯的眼睛里，慈祥又可爱。
　　五岁的孟非池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脖子，软软地答应:“好。”
　　……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生离和死别，又怎么能说得清楚，是离开那个人更不舍，还是留下的亲人更难过？
　　孟非池悲痛难抑，却怎么也想不到，只需要短短的两周时间，他也要和阿太一样，面临着死。
　　只是可惜，阿太身边还有着亲人，而他，只是冰冰冷冷的一个人。
　　孤独地等死。

作者有话说

　　明月不说，都没注意那是十二个字…是我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