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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人如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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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震元身上耽误了那么多时间,沈惟净放弃大路,继续走小径,抬头看看月色,月至中天,夜已过半,暗中祈祷镇上的保生堂不要太早关门。
奶娘还在家等着她呢。
暮春的江南,花木葳蕤,到了夜晚经过地气的蒸腾,花香、草香弥漫出独特的香气,时浓时稀,随着花草的变化而变幻不同层次。每一晚,随着花时不同而不同,今晚,似乎,格外腥浓。
似血,似汗,泼在地上,挥发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前方,新生出的嫩笋刚刚冒出半人高的尖儿,本该直挺挺一片,凝着夜露水汽,在月光下如一颗颗闪动的星星。
往常,这是沈惟净最喜爱的一段路,那些凝露的水珠,如星河涌动的光芒,似天上的眼睛,照着她踽踽独行的路,少了份孤独。
今天,笋林七倒八歪,似被什么碾过,又似被野兽踏过。
南方的树林,比不得深山老林,林中最多是野兔竹鼠三两只,了不起有只山鸡,蛇倒是不少,其他的,便没了。
不会有野兽,那就人了。
沈惟净急速后退,退出十丈之外,躲在一根老竹之后,探出半颗脑袋,凝耳聆听,凝目细看。
沙沙沙,竹叶摇动,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竹叶摇处,月华澹澹,照见一地尸体和散落的兵器。
没错,尸体。
快走!
沈惟净可不想惹上官司,这么多死人,少说也有二十个,如此大规模的死伤,不要说镇上,就算县里也得惊动。万一跟她扯上,没事也有事了,到时候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还是闪人明智。
可是……
人都死了,怕什么?
这么多人,谁身上不带点儿盘缠银两首饰的,三百两银子虽然不少,终有花完的一天,奶娘的病又是无底洞,她不得不做长远打算。
那就……去看看?
沈惟净回头,扒着竹竿,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
隔得远,看不清那些尸体的具体情形,沈惟净小心谨慎,仔细观察,确认没有一具尸体移动之后,才折了根竹竿,蹑手蹑脚上前。
咦——这些尸体的模样好生奇怪!
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仅仅在中间留了一绺头发,从脑门到后脑,在后面挽了个髻,颇类她家后墙上吊着的倭瓜。
光秃秃的脑袋是倭瓜,后面的髻是倭瓜叶子,毛茸茸的,越看越像。
倭瓜,倭瓜,原来你兄弟是这样式的。
他们的服装也怪异的紧,白中衣外面罩着黑袍子,黑袍短,中衣长,领口、袖口、脚踝露出一大截中衣,衣袖窄窄的,不若时下流行的宽袖大袍。衣服上没有任何纹饰,简单的就是一块布缝起来,再无其他。
这家,忒穷。
那脚上穿的什么?
一片木片子,上面穿着两根绳,大脚丫子套进去完事。
这也忒省布料了。
隔壁小柱子的后娘也没他们抠搜,每每不等到小柱子的鞋露出六只以上脚趾就给纳新鞋穿了。
管他的,先看看有没有银子要紧。沈惟净用竹竿挑挑横七竖八的尸体,挨个翻找。
边找边骂:娘的,一群穷鬼,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大子儿,手上没扳指,腰上没玉带,头上没金簪,嘴里连金牙都没有一颗。
除了一个留着老鼠尾巴八字胡一样的老倭瓜腰里有十几两银子,其他二十二个人,分文没有。
翻到一个胸口插着把匕首,汩汩流血的倭瓜尸体时,大概是没死透,叽里咕噜冒出句“巴格!”
八哥?
我还九弟呢!
沈惟净呸了声,乌溜溜的眼儿精光一湛,拔出匕首,呵呵一笑——好刀!
刀上柄上两颗祖母绿碧光盈盈,一看就价值不菲。
刀一出来,那倭瓜再叫一声,气绝身亡。
沈惟净左右瞅了瞅,没有找到刀鞘,只得作罢,准备开溜。
扑通!
跌了个四仰八叉。
沈惟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脸上沾满泥污草屑也顾不得擦,拿着匕首左右砍了两下,叫嚣:“谁?给我出来!”
竹林沙沙,无人应答。
地上一具尸体在沈惟净没看见的角落抬了脚,两□□互搓了搓,似乎,嫌脏。
沈惟净挥着匕首,倒退着,小心翼翼盯着路面,小心翼翼环规四周,小心翼翼抬步,小心翼翼落脚,就不信还摔倒?
结果——
又摔了。
这次她看清楚了,肇事者是一只脚,一只穿着鲜红锦靴的脚,一只男人的脚。
那人,不,尸体,藏在竹影下,她一心发财,竟没有注意到。
沈惟净身体一倾,眼看就要跌倒,就在身体即将落地的一瞬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勾住了她,随之鼻翼盈满淡淡的松竹冷香,天旋地转之后,一具温热的身体重重压在了她身上。
“得了便宜就想跑?”李如松道。
男子戏谑的嗓音低沉如弦,撞进沈惟净耳里惊心动魄。
沈惟净眼前一花,看到的是一截下巴。
尖细,雪白,柔润的下巴。
视线往上,沈惟净的呼吸窒了窒。
月光淡淡照在男子脸上,勾勒出一道刚毅的弧度,每个转折起伏都是一条笔直的线,是屏风刀叠云锦张的磅礴,是长河落日夕阳下的朗阔,是铁马兵戈的磊落,深刻而磅礴。
深邃的五官锐利出冰冷的棱角,镌刻飞扬入鬓的眉,是两把剑,两座山,锋利、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鼻如险峰,堪堪从眉心横下,挺而直。薄而红的唇微微上翘,稍稍缓和了些冷和硬,却看得人心惊。
如果说他的脸是崇山峻岭深壁高崖的话,那他的眼就是碧波万顷涛飞浪卷,那里有惊涛骇浪暴风骤雨,那里有天高云淡水清天蓝,那里有海上明月,那里有旭日东升,那里深不见底,那里一掠千里,亮过今晚月光。
明明是冷峻而犀利的五官,却偏偏长在了一张倾人国城的脸上,月光白,肌肤更白,微微透着玉质般的润和细腻,冷如天山雪,远如天上云,中和了锋利的弧度,拗转了棱角,在红衣的衬托下,更见艳和烈。
妖孽!
一个男人美成这样干嘛?
还穿红袍,想当新郎啊?
沈惟净按住自己心口,防止它跳出来。
李如松侧身,半压着她,低眸,好正闲暇地看着她,那么澹澹一眼,沈惟净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小动物般拥有天生敏感危机感的她缩了缩脖子。
这人,太强大,太危险。
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沈惟净的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匕首收入袖囊,银子奉上,甜净的小脸露出痞子似的笑,“大侠,小的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多有冒犯,刚才找到的银子请您笑纳。”
男子伸长指,夹住银锭,云淡风轻一笑,沈惟净发现,银锭成了银饼。
哐啷!
银饼被抛到一边。
人家不是为了银子。
沈惟净长睫忽闪忽闪,大眼眨巴眨巴,眸中飞快凝聚雾气,顷刻间大雨倾盆,“大侠饶命,小的刚来,什么也没捞着,就找到那锭银子啊。不然——这里还有小的给爷爷打酒十七个大子儿,也一并孝敬您老人家好了,别的,真的没有了。”
献媚不行,扮柔弱。
大侠什么的,最爱扶贫济困,帮助弱小了。
李如松莞尔一笑,如千朵万朵蔷薇花开,如火如荼,明烈烁人。
“没有?那这里是什么?”修长的指尖一戳沈惟净襟口一片方方正正的凸起——那是,雷震元的中衣,她看料子不错,又没沾染血污,叠起来揣入怀中,准备去当铺当了,换个一两二两纹银。
沈惟净此时满脸脏污,身上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长衫,头上扎着童子髻,看起来跟个男孩没区别,说话粗鄙又满嘴痞气。男子不疑有它,指尖顺着襟口探了进去。
沈惟净低头,看到襟口那只手,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