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到处是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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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年间
江南四月，春光好。
姹紫嫣红开遍，青山绿水为邻，少女乌衣夜行，无心风景。
春花碧草，在她眼中之分值钱和不值钱，没有美丑之分。穷人，是没有闲情逸致赏花赏月的。
“小姑娘——”
“小姑娘——”
断续而苍老的声音自林中传出，和沙沙作响的竹叶摩擦碰撞，幽幽微微，如鬼如魅，格外清晰，格外瘆人。
乌鹊南飞，漫过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嘎一声，俯冲天际，余音铮然。投下一个巨大的暗影，投射竹林深处，影影重重。
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半大叫一声“鬼啊！”，接着抱头鼠窜，引乡亲父老神婆神棍，明火执仗，敲敲打打一番，回家烧柱香，便也罢了。
沈惟净却不。
奶娘说，世上本没有鬼，坏事做多了，便成了鬼。
她没做过坏事，不怕鬼。
如果，收收保护费，调戏调戏俏寡妇，往王捕头家里扔死耗子，在苟大夫墙上画乌龟，不算坏事的话。
小姑娘屏息，止步，收脚，躲到一株古树后面，自树荫探出半颗脑袋，乌溜溜的大眼掠一遍林子，乌亮的瞳仁闪过一道极亮的星芒，说不清紧张多些，还是兴奋多些。
左边是条幽深的小径，直通县城，月光斑驳在路上，只有光与影的交替，没人。
右边竹林深深，竹影横斜，竹枝密密，竹叶摇摇，间或冒出一个圆圆的坟包，声音，似乎是从坟包后面传来的。
“小姑娘——”
“小姑娘——”
鬼魅的声音缭绕林中，久久不散，如夜色中慢慢升腾的雾气，氤氲在林子里，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却又不知在何方。
沈惟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手臂长短的木棍，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和长短，一撩袍子，将木棍藏在衣摆，接着用手拉了拉上扬的嘴角，精灵古怪的表情瞬间换了懵懂纯真，略带点害怕，一如普通受惊的女孩该有的表现。
“你是谁？不要吓我……出……出来！”
“小姑娘不要害怕，老夫不是坏人……”
“那你是谁？”
“说了你也未必认识，老夫只想请你帮个忙……咳咳……”
“那你出来！让我见见你，如果不是鬼的话，我可以考虑看看。”
沈惟净一手握木棍，一手悄悄拔下头上的簪子，打不死你我也刺死你，小样！
“老夫伤重，动弹不得，你可以过来，我就在你西边，大概二十步左右。咳咳——”
孱孱弱弱，不时伴着咳嗽的声音取信了沈惟净，她按照声音指引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一步三停，谨慎又戒备，终于在数满二十步后，一座半塌的矮坟后，见到一坨蜷缩的黑影。
今夜月光极好，经过树林筛落之后依稀可辨清人的五官，却看不清地上那人血赤呼啦的脸，头发胡子一半红一半白，蓝锻袍子沾满血渍和泥污，要不是月华下那袍子隐隐泛出华贵的银光，她早就拔腿走了。
救人一命，搭进半条。隔壁王大妈救了个小乞丐，愣是连内裤都被偷走了，临了还被揍了一顿。
她可不犯这种低级错误。
沈惟净先望，四仰八叉，没有武器，腰间平平的，似乎也没有钱袋。
后闻，老头呼吸微弱，说话断续，一句三颤，间或吐口血，似乎，命不久矣。
再问，“你怎么啦？偷看小姑娘洗澡被人打了？”
“老夫堂堂蜀中霹雳堂堂主雷震元，家中娇妻美妾无数，何须偷窥？小姑娘切莫胡言——咳咳——”
哦，蜀中的，霹雳堂堂主。
霹雳堂是个什么组织？
似乎，有点儿耳熟。
“你那个什么堂很有名吗？有四海居有名吗？”沈惟净半蹲身子，和老头保持两臂距离，眨着眼，好奇地问。
“四海居？是做什么的？镖局？帮派？武林世家？”雷震元扶着一杆翠竹坐起来，用袖子抹掉眼前的血污，眯起眼看了眼沈惟净，看到她腰里鼓鼓的突起时，眼角抽了抽。
沈惟净一脸羡慕嫉妒恨，“这你都不知道？就是我们村口的茶寮啊？每天能买几百个大子呢？”
雷震元扶着的竹子猛烈摇了摇，竹叶沙沙，伴着雷震元的咳嗽，和暴吼，“老夫每天用的厕纸都不止几百个大子儿！”
沈惟净切了。
抽出木棍，一脚踩在雷震元胸口，抡起木棍就是一顿胖揍。
竹林沙沙，不时夹杂着木头碰在肉上声音，更多是的是小姑娘的叫声。
“叫你装神弄鬼！”
“叫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吓人！”
“叫你炫富！”
“叫你浪费！”
“叫你上茅房不用树叶子！”
“叫你在小沈爷面前显摆！”
……
咔嚓，木棍断了。
小沈爷这才想起，半天没听到老头哼哼唧唧，不会是——挂了吧？
定睛细看，雷震元胸口呼吸起伏已无，四肢僵挺，嘴角溢血，眼皮外翻——死不瞑目！
沈惟净往后一撤身子。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活了十四年，一直被人追杀，从来没杀过人啊。
乌溜溜的眼儿绕着林子骨碌碌转一圈，发觉没人进来，放下心来，沈惟净坐在雷震元七尺之外，托下巴沉思。
这可，咋办？
报官？找死！
通知家属？找揍！
弃尸荒野？不安！
左思右想，右思左想，终于下定主意，捡起断掉的木棍，一手从腰间的绣袋里拿出火折子，点燃半干的木棍。
干脆，烧了吧，反正死都死了。
点的时候没看清，木棍是松枝，燃起松烟呛了沈惟净一鼻子，沈惟净连咳几下，掩着袖子扑了扑。
地上，“死人”雷震元睁开一条眼缝，颤巍巍举起手臂，在自己脑门一拍，涣散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灰蒙的脸上也现出健康的神色。
见到沈惟净看过来，他立刻闭上眼，挺尸。
沈惟净将自制火把插在地面，在雷震元面前屈膝一跪，双掌合十，默默念叨：“老爷子，我不是故意要你命的，是你自己太不经打，随随便便几棍子就死了。我以后会给你烧纸钱的，黄泉路上，你要是寂寞就找几个女鬼玩玩，可千万不要回来找我，我就是一路人甲……”
一阵阴风吹过来，拂动雷震元染血的胡须在他嘴前缠绕，如被人牵着拉着，然后，沈惟净看见，他的嘴张了张。
“诈尸啊——”
沈惟净尖叫，不往后退，却往前扑，勾起半截没点着的木棍，往雷震元脑袋抡去。
逢神杀神，遇鬼杀鬼。
一阵拳打脚踢过后，雷震元凝聚所有内力，勉强维持精神，想不明白，别人遇到这种事不是退避三舍就是下尿裤子、跪地求饶，这身着男装，看似娇柔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第一反应是先揍了再说。
“咳咳——老夫还——没——没死——小姑娘不必害——怕——”
“没死你装神弄鬼？”又是一阵拳脚，打过瘾了，沈惟净一吹红肿的拳头，考虑下次揍人要不要戴个护手啥的，揍人，自己也疼。
“心愿未了，老夫死不瞑目，小姑娘——”雷震元咳出两口血，挪了两步，抓住沈惟净脚踝，“帮我一个忙——”
沈惟净抽腿，“放手！”
帮忙？
说的多轻巧！她全家被灭门的时候，谁来帮忙？她和奶娘一路逃亡的时候，谁帮过忙？银钱用尽，她和奶娘在寒冷冬夜靠彼此体温取暖的时候，谁来帮忙？奶娘咳血，无钱买药，她偷了一棵人参差点而被打死的时候，谁来帮忙？
人贵自救，谁也救不了谁，这个道理，她在十岁那年就明白了。
雷震元虽然濒死，但到底底子在那里，手劲大的惊人，沈惟净挣脱不开，抬起左脚，毫不留情对着雷震元手臂踩下去。
她不靠人救，亦不救人。
可怜这雷震元贵为一派之主，活到这把年纪，还这么傻，这么天真，她转身，向小镇药铺前进。
她必须去抓药。
今晚，奶娘又咳血了。
这已经是这个春天第八次，她亲眼看着情同母女，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奶娘身体一天天弱下去，昔日圆润丰腴的脸颊深陷，瘦成纸片一样的人，饶是这样，还每夜每夜熬夜绣花，只为了减轻她的负担。
她肩负着奶娘的生死，哪里还有工夫去管闲事。
身体转到一半，沈惟净眸子一亮。
等等！
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
月华湛湛，照的那圆圆一点明光璀璨，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那是——金子？
没错，根据她十岁之前阅遍金银珠宝的宝贵经验，那不是铜，不是铁，不是银，不是锡，绝对，肯定，一定，是金子。
扭到一半，姿态诡异的身体倏然停住，僵硬地扭回，沈惟净欢欢喜喜蹲在雷震元面前，“算了，帮你一次吧，就当我日行一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到处是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