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残编》梧桐凤凰

5、第八十四回

　　话说宝玉回至园中，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明，袭人侍奉宝玉梳洗过，就有茗烟来找宝玉说话。宝玉忙问何事，茗烟道：“二爷在园子里头，自然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宝玉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吗？”茗烟道：“昨儿夏太监来找老爷了，说是圣上找老爷有要事相商，后面还跟着那官媒婆朱大娘。”袭人听说笑道：“有了朱大娘就好说了，八成是来说三姑娘的亲事了。”宝玉点了点头说：“虽然说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此事若果真说成了，却是有少了一个说话的姐姐妹妹了。”袭人道：“怨不得人都说你是不可说话的，难道要姐姐妹妹们都守你一辈子不成，结婚是极好的事，从此我们家可又多了一门亲戚来往了，但不知这回说的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啊？”茗烟摇头道：“不知道！”宝玉和茗烟一路前往贾母这边来。

　　原来因着南海一事，今上闻得赔了夫人又折兵，龙颜大怒，就要治南安郡王的罪。南安郡王苦苦辩解说战争一事，非降之罪，乃兵之罪也，我军虽兵强将广，却只擅陆战，敌军人等皆是水战，望陛下宽恕。即如今日这般赔偿，若非我从中调停，怕是要赔付更多，今上听了，心胸方略略宽解了些。只是这两天愁眉不展，因为金银珠宝等都是小事，可是这嫁公主一节却是为难，嫁哪一个公主都舍不得，更重要的是太上皇皇太后两人都还不知道，若他二人知道，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偏偏爪哇国又把这件事提为第一要务，是务必要遵从的。因此上思来想去，彻夜难眠。

　　可巧这日南安太妃来宫里请安，见着皇后，就说及此事，南安太妃道：“娘娘何用为这些个子事情着急上火的？公主一事，并非一定要宗室的女儿，或者是皇亲国戚的，或者是王公贵族的女儿，都使得。娘娘以为如何？”皇后一闻此言，心有所动，乃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有哪家的女儿愿意远嫁海域的，况且听人说，爪哇极远，远在天边，一去烟波三千，不管是谁家的女儿嫁过去，也都是有去无回的。这却怎处呢？”南安太妃一心要为儿子开脱罪责，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乃回道：“娘娘如何这般心慈手软，若都像娘娘这般慈悲起来，这世间却也没有这般战斗杀伐了。”皇后说：“似这般说，想来你是胸有成竹的了？”南安太妃道：“正是，无事也不敢登三宝殿的，记得前年贾府里头的史老太太生日，我当是也去了，见了他家的几个姑娘，却都是如花似玉的模样，听得说个个都读书有学问，琴棋书画，无有不通，无有不会的，娘娘大可以考虑考虑的。”皇后听说，点了点头，因又问道：“贾府里头共总有几个姑娘？”南安太妃道：“共有四个姑娘，大的就是现如今的凤藻宫尚书贤德妃，二的名迎春，听说已经出阁了，嫁给了如今的兵马指挥使孙绍祖，三姑娘四姑娘如今却都在家里，尚未出阁，四姑娘不大说话，倒是三姑娘文彩精华，颇可充得。”皇后低头沉思了半晌，说道：“既如此，你先下去吧，等我回明了圣上再做定夺，倒多谢你记挂着提醒。”南安太妃答应着就告辞了。

　　夜间临寝之时，皇后趁机提起了和亲一事，说到了南安太妃白日间所说的话，皇上说道：“提起贾家的女儿，倒也真有些皇家的风度，你看贤德妃，这么多年在深宫大内，不曾闹出一点差错，既如此说，就找个时间宣他们进宫面圣吧。”计议已定，次日便着夏守忠到贾府宣旨，着贾政进宫去商议。

　　又一日，圣上下旨，就点中了贾探春，让他回家去收拾，只等爪哇的使节一到，即刻启程。

　　消息传到贾府，贾母、贾政、王夫人、赵姨娘、宝玉诸姊妹等俱各不胜悲恸，于是大家纷纷来到秋爽斋来道安慰。唯有这边邢夫人听了探春远嫁的消息，心里倒有几分喜欢似的，因对王善保家的道：“闲常年间我们去抄检大观园，又不干他的事，他就拦着阻着的，仗着是老太太，太太眼里的红人，他就无法无天的，也不知道狂的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亏是个庶出，若是个嫡出，怕是还要把我给吃了呢！难道说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白由着人污损坏了不成！今日他远嫁了，可是老天开眼，为家里除了一害！”王善保家的因这司棋的事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随口应合着。

　　这里爪哇贡使不一日就来到了都中，说这一时半会儿的还不急着就迎娶，可以宽限两天，因此就定于出月初五日启程。贾府诸姊妹便商议道：“三月初二日是正经社日，正好都有时间，今年不比往年，可巧是都能赶得上的了，今年的诗社届时是一定要开的，三妹妹你意下如何？”探春道：“大家都是这么有兴致，我怎么好拂了大家的意呢，就做吧，况且上个月一直说要作诗的，后来七事八事就耽搁了，也没做成，这回是一定要做的，再不做真就没机会了，还想再放一回风筝，倒也不辜负这三春韶华了。”一时商议已定。

　　且说赵姨娘听说探春要远嫁海域，不禁心头一皱，毕竟是母女连心，也就顾不得往日吵架生气，急忙忙地走来看望探春。探春见了面先就笑道：“姨娘今日怎么有空就跑来我这里了？”赵姨娘道：“我的儿，这不是也因着你要远嫁了么，我来看看你。虽然说往日我们娘们儿又吵又闹，但到底是母子连心，我也不会记仇的。”探春笑道：“娘说的是，儿也不是那等计较之人，有时候说话太冲，不过是我一时气急了。姨娘可千万别怪。”赵姨娘道：“我怎么会计较呢，我的儿。只是今日你一去千里之外，我做娘的心胸里头如何舍得呢！”探春笑道：“娘说的是，离合穷通，自古都有定数的。我今日去了，若果然能感应得一方百姓归了教化，却不也是一场功德。”赵姨娘道：“我儿自是心计高远的人，但只是你一去，不知何日是归年，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探春劝道：“虽是山遥路远，但如今陆路水路俱是通达，这个是不怕的。山不转水转，兴许今日明日，今年明年的就见着了。再有环儿是个聪明的人，也要多加教导，读书上进，别由着他的性子胡闹，呆白出丑给人看，叫人说道不尊重。再者姨娘也自检省些，不要总是听那些闲人的怂恿，出了事还是你一个人担着。”赵姨娘诺诺连声地答应了。又说了一回话，自去了。

　　众女儿们听说探春远嫁，也都伤感。独有林黛玉听了，也不和人说话，竟一个人在大观园里走着，忽而抬头看看天上的红日，忽而看看翠堤上的柳树，溪水中的游鱼，隔岸的花色，一面心里想：天意难料，知道谁的命是怎样的呢？即如今日大姐姐嫁到深宫里去了，二姐姐又嫁了那样的一个人，天天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三妹妹今日又嫁到外国去，可是旧诗中说的“红颜薄命”，死妹妹天天不说话，也不跟人来往，比我还要孤僻，大嫂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宝姐姐现如今还是孤身，可也不知道他的婚姻是在哪里，湘云也是从小就成了孤儿，还有妙玉和我，只不过湘云豁达，妙玉面冷心热，有些像庄子，也怨不得他喜读《庄子》，原也有些像。也别计较别人了，就说我自己吧，虽然和宝玉你情我愿，可始终是有些说不出口的话，这一段心事，可有谁来替我做主呢？一路想着，一路心里郁闷闷的。带要去找宝玉说说话，散散郁闷，只是他这两天因为探春的事常常不是长吁，就是短叹，料想去了也没什么话说的。不如还是回去吧，去看看我院子里头的竹子，这初春的天气，想来又要长新芽了，这样的好时光，正好踏青，还是紫鹃说的对：为人一场，何苦来的自苦自伤？还是天天心情愉快的好。从今往后，我也要怎么高兴怎么来了。一路想着，一路回到了潇湘馆。紫鹃问道：“姑娘去哪里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由着我在这里担心，我还正要出去找姑娘呢，可巧姑娘就回来了。”黛玉笑道：“出去随便走走。”

　　且说凤姐听说了探春远嫁，因找来了平儿商议。凤姐先就说道：“三丫头要远嫁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平儿道：“这我也是跟二爷的小厮们那里听来的，想想这个事，真真是叫人可悲可叹的。”凤姐道：“依你是怎么个意思？”平儿回道：“三姑娘这一下高飞远走，怕是再也没有个回家来的机会了。”凤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还不单单是这个，三丫头的远嫁，我听你二爷说是朝廷的一个阴谋，三丫头啊三丫头，可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若嫁的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也还就罢了，这又偏偏是个外国人，这样也只有预祝他好运了。”平儿道：“三姑娘这一出阁，咱们家里可真又少了一个操持家计的人了。”凤姐点了点头，又说道：“三丫头出阁的陪嫁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平儿道：“这个倒是我先替奶奶想着了，还是照分例来的。只是这一次三姑娘的是国嫁，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再添上些什么的，若果然再要添的话，银子钱可就有些不凑手了呢！”凤姐道：“就还是照着分例走吧，若果然再要添什么，只凭太太吩咐也就罢了。再者说了，这是国嫁，难道宫里头就一个钱也不出么？这个事先走一步说一步吧！闲常时候你多去看看他，多劝劝，别让他只管伤感着，我就不过去了，你代我问好吧，我这两天下边疼得厉害，大约那种病又犯了，一动也不敢动，真是要命！你就替我转致意吧，叫他千万别见怪。如果可能，叫他来我们这里走动走动。”平儿一面答应着，一面说：“奶奶也要多多保重贵体。”凤姐点了点头，闭目养神，一面就吩咐：“你去看看，该传饭了。”平儿答应着去了。

　　一时饭毕，诸姊妹等都在贾母房里玩笑。只见人回：“姨太太和宝姑娘来了。”贾母忙笑道：“快快有请！”说话不及只见薛姨妈母女都已经进了房间了。见了面，寒暄了几句，薛姨妈和贾母说话去了，薛宝钗自去找诸姊妹玩去了，李宫裁见贾母这里人多，因和诸姊妹使了个眼神，众人会意，都随着李宫裁退了出来。李宫裁先就问道：“砸门可是去哪里玩呢？”宝钗笑道：“自然是去秋爽斋了，怎么我今日来，也没见三妹妹呢？”李宫裁道：“大约三妹妹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宝钗道：“约略有些风声，我也是听我哥哥说的，说从宫里头太监们那里打听着三妹妹要远嫁的事情，所以我和妈今天先赶着跑来安慰问的。”李宫裁道：“原来你也听说了，那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那里吧！”一路说着，早来到秋爽斋。

　　丫鬟报入，探春出来迎接。众人见探春精神不大好，也都知道个中原因，都忙道安慰，探春一面接待，一面忙忙的命快倒茶来，宝钗先就说道：“如今事已至此，不要伤心，且料理料理远嫁要带的东西才是。”探春答应着，细数着日子，也就真没几天了。一面正说着话，只见人回：“宝二爷来了。”众人笑道：“偏是他消息灵通，知道我们众人在这里，快请进来吧！”正说着，宝玉已进了门，看见宝钗也在座，因笑道：“宝姐姐可是稀客，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呢？什么时候来的？”宝钗笑道：“快快来入座吧，倒是你会甜言蜜语，你倒是多劝劝你三妹妹吧！”宝玉道：“何尝没有劝呢！这两天我一天来两三次的看望解劝，不心你问三妹妹！”史湘云笑道：“说句玩笑你就急了，还是这个急脾气——比我还要性急呢！”黛玉笑道：“可见是兄妹了，你知道你宝哥哥是跟你学的性急呢，他跟着你时间长了，还学着咬舌呢！赶明儿说起话来，见着凤姐姐，再喊出‘爱’嫂子来，可是招人笑呢！”李宫裁笑道：“亏是凤丫头不在这里，他要是在这里，看不敲掉你的大牙！且不要只顾说玩笑，且商议正事要紧，初二日是三妹妹的生日，也是正经社日，你们到底是怎么着？”众人不理论，黛玉先就说道：“才刚在老太太那里，听老太太说今年不比往年，叫三妹妹今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必拘礼，都是三妹妹说了算。”宝钗笑道：“这是老太太偏疼他了。三妹妹，依你是怎么着？”探春道：“谁知初二日又是生日，又是社日，莫若依我定见，初二日先过生日，初三日再作诗，这样两不耽误，岂不是好？”众人拍手笑道：“这个妙极，作完诗咱们再去放风筝，三妹妹又是最爱放风筝的。”宝玉又说道：“宝姐姐也在这里吧，多住几天，等三妹妹出了阁再回去也不迟。”宝钗且答应着，一时商议已定。

　　当下言不着众姊妹，只说薛姨妈来到贾母这边和王夫人说话。提起探春来，不单贾母，就连王夫人也都是长吁短叹的，薛姨妈说道：“老太太和姨太太也都不要难受，既是舍不得探丫头去，不如去宫里头求求娘娘，兴许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贾母叹口气道：“不中用的，姨太太你不知道，娘娘在宫中竟是一点儿也做不得主的，只看往年发的那一点分例钱就可以知道了。他能保得了自己平安，就是万福了。”王夫人在一旁只是不言语，愁容满面。薛姨妈道：“话既是如此说，也要放开些心胸才是，三丫头这一去，也是一国之主了，又不是平民百姓家，这也是我们家族的脸面。”贾母点头笑了笑说：“但愿如此吧。姨太太这次来我们家，也多住两日吧，我听说蟠儿媳妇和你也只是淘气。在我家多住几日，权当散散心胸吧。”薛姨妈说道：“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可正是旧话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宝玉近日可好些？”贾母说道：“这一会子不见，想是照他们姊妹玩去了。”娘们儿又说些别后余话。

　　却说平儿才从探春处出来，刚回到院子里头，就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道：“又该放月钱了，今天还是照着日子不错的发吗？”平儿道：“林姐姐你是个办老了事的，怎么也这样糊涂起来了？你难道不知道三姑娘要出阁么，银钱还能少用么？自然是等三姑娘出了阁以后再说月钱的事！以前不都是这样办的吗，你怎么倒忘了？”林之孝家的笑道：“不是忘了，前几年照着这个也办过，只是下人们意见很大，二者我也害怕太太问着我我没话回！”平儿道：“这个自不消你操心，想来二奶奶为了咱们这个家，天天使心费力，气血亏弱，又有谁体谅一点点了！就是挪用大家的钱，那也是为了这个家，又不是中饱私囊的。就是太太问，有二奶奶在上面支应着，你怕什么！”林之孝家的点了点头，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还是照着以前的钱数支出去吗？”平儿低头沉思了一会子，说道：“这个月使费大，先照着一半放出去吧，奶奶要问，我去回话就是了。你去忙吧！”林之孝家的答应着，自去办事，这里那些媳妇们见林之孝家的回完了话，来取钱的，来支针领线的，络绎不绝。

　　转眼间已到初二日，宝玉一大早起床，袭人来说道：“二爷，赶紧穿戴了，今日是三姑娘的生日，可不要去晚了，叫人家等着。”宝玉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今天我才起的早啊，你且往窗外看看，日头还没有升起来呢！”袭人笑道：“二爷倒是越来越明白了。”宝玉道：“正是这话了。”二人正在说着，只听得有人敲门，袭人说道：“等我去看看外边是谁在敲门。”宝玉点了点头，趁袭人走开的空当，自己且又歪到了炕上。一时袭人过来，笑道：‘你看是谁来了？”宝玉一骨碌爬了起来，急忙看时，原来是林黛玉，宝玉笑道：“妹妹这么早啊？来此有何贵干？这几日也不见妹妹来我这里逛逛，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黛玉笑道：“这几日我正在闭门造车地研究《易经》，正想同你谈讲谈讲，谁知总也不见你的人。”宝玉道：“哦，原来妹妹近日学问大进，竟研究起这么高深的学问来了，我只知道有些什么飞龙在天啊，跃龙在渊了，又是什么亢龙有悔的，依你是怎么着？”黛玉笑道：“依我看，此书正是一本古时候算命的书，我学好了，日后也会摆个卦摊算命，也好养家糊口，有些进益——你且别说，湘云这两天还一个劲缠着我要跟我学算卦呢。”二人正在取笑着，只见袭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两盏茶，袭人给一个人递了一杯，笑道：“你们两个且不要只管说这些没要紧的，赶紧商议商议正事吧！”不知有何事商议，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