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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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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晚那么的冷,那么那么的冷。我好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难受,我一直哭一直哭,好像哭可以解决我所有的问题,直到我恍然发现,再怎么哭,他们也不会回来了,我突然也不想活了,因为我想到一个可以不难过的方法,眼前是西洛桥那条大河。我想,掉下去就好了,掉下去就可以看见爹爹阿娘了。
然后我,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扑通,我觉得全身浸在冰凉的水里,好像就不太难过了,而且有一点开心,我渐渐感到吃力,无法呼吸,眼前有一道光明,我听见爹爹阿娘在很远的地方呼唤我,我正试着努力追上他们的脚步,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走这条路。
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开始微笑——突然胸口一闷,那么闷那么闷——“咳咳!”
“哎呀醒啦!小姑娘醒啦!”
“作孽哦,这么冷的天,怎么想不开。”
“快让开快让开,棉被来了。”
“棉被来了!”
“我的爹爹呢?我的阿娘呢?”我突然抓住一个陌生人的手问他。
那个人有些茫然:“小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呢?”
“爹爹呢?阿娘呢?”
“小姑娘。”
“我的爹爹呢?阿娘呢?”我站了起来,继续走我的路,没有人拦着我,我一个一个问,“爹爹呢?阿娘呢?”
“不是我爹爹,不是我阿娘,爹爹,阿娘,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等等我。”
我缠上一个醉汉,问他我的爹爹在哪里?他一生气,霍了我一巴掌,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找不到我的亲人。
夜漫漫好像没有天明的时分,我走到小竹林,我知道,小竹林里有一条小溪,那里静谧无比,是我去找爹爹阿娘最好的通径,不会有人再来阻止,任他是谁,也阻止不了。
可是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和我作对,我穿过一片小竹林,来到小溪边,这里这么安静,我听到远远的有一个呼吸的人,他在重重的呼吸,我想等他走了我就可以去见爹爹阿娘了,所以我在溪边坐了下来,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真不怕他会看见我。
等了很久,听见他喊出一句:“为什么——”
那样破耳的一句,我突然就流泪了,我以为我不会有什么留恋了,可是我听到他的声音我突然就溃不成军了。
他一直对着空气问:“为什么——为什么——薛春亦——为什么——”到最后他自己呜咽起来,声音渐渐变小了,我才知道,他也可以哭得这么伤心这么伤心。
峰哥哥,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我的指甲抠着我的膝盖,这才知道自己的膝盖那层皮已经不见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上面布满沙土,我的一只腿上的肉已经被火灼伤得面目全非,原来我的脚,已经毁了。
我在人世的所有痛楚,在这一夜被他全数唤回,而我,却不敢再靠近他,哪怕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那一夜我在黑暗中听着他的哭泣声,我自己也在流泪,好像把毕生的眼泪,一切的爱恨,全部流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我薛春亦,是独自一个人,任自己走向他方,都没有了灵魂。
那一段最黑暗的日子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在最艰难的时候我想到过死,可是自己答应过爹爹,要为所在的社会出一份力,那时候我才知道,战争开始了,伴随着我那个烧成灰烬的家开始的。
列强开始像瘟疫一般入侵,民众苦不聊生。我躲在小竹林里养了一个月的病,自己的脚是永远都好不了了,所以自己学着林勇盛那套技巧去刺鱼,一般刺上一条小鱼要用上一整天的时间。天气又严寒,可是我自己告诉自己,要坚持下来,最痛最苦的已经过去了,这点小事算什么,我在死神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命,走出小竹林的时候,才知道外面的状况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很多很多。
最初的时候,我躲在一间破庙里,在一个破窗上偷偷往外张望。对面来了一群日本兵,举着长长的刺枪,他们走进民宅里,抢了人家养的鸡鸭鹅,扫空所有的食物,很可笑,有一个白痴的日本兵,拿光了晾在竹架上的一大堆婴孩用的洗干净的尿布,那对主人家,低着头,不敢张声反抗,把大拇指反着对着那些日本兵,好像是日本表示尊重的一种方法。
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我感到愤怒,大部分人民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日本人又开始猖狂起来了,他们看见漂亮的女孩子便要抢了去凌辱,凡是女人都感到害怕,都拿了烧黑的锅底上那些焦渣来抹在脸上,越黑越好,越丑越好,越邋遢越好。凡有防抗必定是死,除了死还是死。
我混在一群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难民里,一天一天饿着过日子,吃树皮树根过活,受不了的人,就倒下去了,倒下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抹眼泪,可是摸了眼泪就得马上走路,大家都说要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大家都抱着希望,可是大家也都一样,不知道那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是在哪里。没有太多的奢求,只要不要见到那些魔鬼就行了,只要不要见到,就觉得自己还有一秒的时间可以活,大家整天心惊胆战的。
看见有人在那里施舍粥,全部人一拥而上,我认出那里面的一位老者,是峰哥哥家的管家,我头低低的不敢看他,也分到一碗粥,这样子的肚子才终于有了满足感。
那一夜我偷偷跑出人堆跑到峰哥哥的家门口看看,那里一片漆黑,诺大的门上封上了封条,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听说传来了日本人北移的消息,大家都感到有庆幸,可是想到北边的人民也要开始受苦受难,凡是家园都被摧毁,凡是家人都被分离,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我不清楚到底试过了多久,只知道热的时候是夏天,冷的时候是冬天,而无论夏天还是冬天,我都觉得日子过得漫长无比,有一次我跑到郊外去找食物,肚子已经几天没有进食,自己刺了一天的鱼,刺不到一条,耐心等待第二天有奇迹。我在草堆上睡了一夜,却是半睡非睡,肚子饿的时候我只能喝喝池水,到了大约到了半夜,突然看到有人群躁动的声音,我以为,是日本兵来了,当下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得费力借着月光来看清发生的是什么事情。
在不远的地方,隐约看到两个大人,还有两个婴孩的哭声,他们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两人分道扬镳,一个大人各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四周又恢复寂静。
过了很久,也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亮起来,我躺在草堆上,又听见有几个脚步声,我又探出头去看,是三个大人,应该有一个是女的,她的手里抱着一个襁褓,然后他们三个蹲在地上,成了一团黑影不知道在做什么,突然有很大的躁动,随即又安静下来,我就那样全神贯注地看着,突然看到三团黑影那边有一道小小的白光,那样的反光好像是一小把明晃晃的刀子,我用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之前听到过穷人饥饿难耐然后若是有孩子就把孩子交换给其他一家和自己有相同情况的,婴儿来世上不久,不会言语,不会表达,人们迫于无奈,又不敢吃自己的孩子,便换了别人家的孩子来吃。
我突然觉得整个胃揪在一起非常疼痛,翻山倒海的,非常非常难受,然后我就吐了,可是没有食物,我吐也吐不出来。
自己不敢再去看那道白光,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月渐渐越升越高,黎明何时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