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干了这碗汤》汪锦

1、楔子

　　“镇子上的余半仙说我这一世伶俜，不得善终。”

　　我说完这句话，抬眼看向朔苍的眼睛，却见他置若罔闻，手执石黛，看似很专注地为我画着眉。

　　可是他的心不在焉我又怎么会看不出。

　　我看着朔苍棱角分明的脸，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满身的伤口和血污……

　　良久，朔苍放下手中的石黛，轻轻地对我说：“忘笙，我要走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朔苍站起身，修长的身形挡住了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晨光，随即转身走向窗边，看着窗外：“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变成沥泉潭边的尸骨了……”良久转过身，清朗的声音传来：“不仅如此，你还将我失去的记忆唤了回来。执子之手，夫复何求！这份恩情，朔苍没齿难忘。”

　　朔苍逆着光站在那里，阳光从他身后倾覆而来，此时我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一句：
　　“等我三日，便来娶你。”

　　“那么就让忘笙为朔君抚琴吧。三日后，我在此等你。”我走向古琴，手指覆上琴弦。

　　朔苍走向我，握住我的手，修长的手指因太瘦，骨节硌得我生疼。

　　我抽出手，手挑琴弦，琴声中深藏离别的唏嘘。

　　琴声毕，朔苍却不知了踪影。

　　窗台上静静躺着一块玉，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你说回来，我便信你。

　　沥泉潭边的梧桐树绿了三次，我与那块玉在那茅屋残田中等了整整三年。千山万水我只守这方寸待君归，岁月荒唐我不负你。

　　这三年，我时常梦见朔苍穿着晃眼的红色喜服，站在沥泉谭边的大树下对我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不安，因为好似下一秒，他就会和我告别。

　　白驹过隙，日月匆匆，我终于在这惶恐不安中等到了朔苍。

　　他站在梧桐树下，温良的眉宇亦书：“忘笙，我来接你了。”

　　我紧紧握着手里的玉，凄沧一笑：“朔苍，你可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口中说的三日，对于凡间来说，便是三年。

　　大喜之日，我身穿喜服坐在朔苍的烈炎府内，从晨曦微亮坐到暮色冥冥，没有人愿意理我，因为我是一个凡人。

　　我推开屋门，一个仙子急忙过来将我往房间里推，“孟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快进去快进去。”

　　“今日不是我与朔苍成亲之日么，怎的还不见朔苍来？”

　　仙子嗤笑一声：“朔苍神君与姑娘确实是今日成亲，不过朔苍神君不是不懂尊卑贵贱的凡人，”仙子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朔苍神君今日所娶之妻是天帝的女儿雪茗公主。新婚之夜哪有去妾房的道理？孟姑娘作为一个凡人，能上九天已实属不易了，不要太贪心。”

　　仙子碍于朔苍的身份，说话不敢太放肆，可是她字字诛心，字里行间的蔑视我又怎会感受不到。

　　“我就随意走走。”我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仙子瞥了我一眼：“别乱跑。”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去了内院。路上还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隐约中只听见“拜天地”、“耽误了时辰”什么的。

　　我尾随着那仙子，一路转悠到了朔苍的窗外，院内张灯结彩的，煞是好看。

　　我正奇怪为什么这个院里见不到一个侍从的时候，一个悲悲切切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你既然答应了天帝的赐婚，为什么还要在大婚之时娶一个凡间女子，我们曾经在八荒对着山和天地起的誓，你都忘了么！”

　　良久，朔苍干涩的声音刺进我的耳朵：“我只是报恩。”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惶惶不安中胡思乱想了。

　　当一切猜测被证实，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朔苍虽然答应娶我，但是他没答应只娶我一个人。

　　翌日，我见到了雪茗——朔苍的妻。

　　雪茗一身红色喜服，和我梦中朔苍的颜色一样晃眼。打量了我一番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朔苍神君能纳一凡人为妾，必有他的道理。你想知道原因么？”

　　我感受着手里那块玉的温度，现在只有它能够给我温暖了。我面无表情地回道：“我知道，他只是为了报恩。”

　　雪茗依旧保持着高贵又骄傲的神色：“你既然嫁给了朔苍，也到这九天之上游历了一番，这是你几万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纵然你救过朔苍，可朔苍对你报的恩也够了。我与朔苍凤友鸾谐，也不想他多出一个妾来让我自己膈应。这里本不是凡人的地方，你该回去了。”

　　我等了整整三年，三年才等来他，我知道我这次离开，几世轮回也不会再见到朔苍了。我舍不得就这样离开，我要再见他一面。

　　我抬头，看见雪茗凉凉的笑。我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怒火。

　　就算是朔苍不喜欢我，我对朔苍的爱也不许你这般讥笑。

　　我看着雪茗喜服上那凤形的图案说道：“既然朔苍娶了我，我便一直跟着他。哪儿都不去。”

　　雪茗的脸上有一丝怒气，尖厉的声音斥道：“我本来不想说的，没想到你这么不识好歹！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因为你的织补之术能救他妹妹，他能费尽心思下凡去找你？”说着便挥袖要扯我的手。

　　“我不信。”可是我的心里早已动摇了。

　　雪茗忽然惨叫一声，只见她刚碰到我手腕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伏在地上吐血不止。

　　“孟忘笙！”

　　我转身，见朔苍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眼底的怒气似乎就要翻腾而出。

　　雪茗在朔苍的怀里，神色惊恐地指着我的手，咳了两声虚弱地开口：“有……有魔气！”

　　我不禁将手心里的玉握紧，那玉被我捏得好像要嵌进肉里了一般。

　　朔苍跨步站在我面前，伸手将我手臂拉起来，我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竭力护着手里的东西不让他碰，这是以后我念想朔苍唯一的一件什物了。

　　果然，他还是将那块玉从我手上夺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摔得粉碎。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入了我的心，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

　　往日的种种，大概都是我的错觉吧。

　　我伏在地上还没缓过神，就已经被押上了戾炼池。

　　戾炼池，神仙沐之能洗髓脱戾，凡人一旦踏入，则直接魂飞魄散 。

　　一介凡人打伤战神的妻，按律当诛；一个拥有魔气的凡人打伤天帝女儿，灰飞烟灭都不过分。

　　我没有想到，朔苍竟然会为我求情。我那时候居然侥幸地以为，朔苍既然舍不得我魂飞魄散，那么他至少也是有一些喜欢我的吧。

　　我更没有想到，朔苍向天帝求完情，天帝问他理由时，雪茗会站出来说：“夫君之妹苍琼战神在与魔君大战时丢了两魂三魄，望天帝开恩，留她一条性命，让她为苍琼神君织补魂魄。”

　　我盯着朔苍的脸看了好久，终于，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绝里最后一丝希望被他掐断。

　　原来娶一个凡人还有如此大的用处啊。

　　我如梦初醒。

　　沥泉潭边，执手画眉，原来不过是我的痴念。

　　茅屋残田，三年苦等，等的却只是恩义为报。

　　耳边传来天帝高高在上的声音：“倘若她能织补好苍琼战神的魂魄，便免除她的极刑。”

　　我开始嘲笑自己：孟忘笙你看，你放进心里的那个人正在蚀你的心呢。

　　“多谢天帝不杀之恩，多谢战神救命之恩，罪女感激涕零。”我低垂着头，听着自己那毕恭毕敬的声音，心里凉得要命。我说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绪，是认命，是自嘲，还是怨怼，我的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它在我心底里冷笑：朔苍，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恨？

　　朔苍衣袂飘扬地走过来 ，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不绾不系披散在身后，被风卷出丝丝飘然。那日戾炼池的风真大啊，吹得我真想落泪。

　　曾经我一直想让朔苍活过那次劫难，却在那一刻开始后悔，为什么没让他在沥泉谭边死去。

　　朔苍走来为我松了绑，我活动着发僵的手腕，嘴唇侧过朔苍的耳边：“缝补织绣，凡人之手，拙技又怎织得好苍琼战神的魂。朔苍大人，还望另请高明。”

　　说完，不等朔苍反应，我拔出朔苍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眼前眉目紧皱的朔苍。

　　身后传来一声喝叱：“贱人还不悔改！”

　　好似有冰凉的东西灌满了我的胸腔，每一下呼吸都是凄怆的味道。我却不禁笑出了声，将剑抵到朔苍的胸口道：“何如凭君一句允诺，哪怕是骗，也能得我的倾心相思。”我盯着朔苍的脸，生怕错过了这个以往惜我怜我的男人所有的神色变化。

　　终于，剑刃刺进朔苍的衣服，划进了他的皮肤。

　　“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说罢我抽出利剑，反手将剑搭在自己的颈上狠狠地抹去。

　　这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人，再也没有那段情。

　　耳边传来雪茗的惊呼：“快去将她救活！我们还需要她的织补之术！”

　　我看着地上滴滴答答的血迹，一把挥开朔苍抓过来的手，纵身跳下戾炼池。

　　我若不想活，你们谁也救不了我。

　　身后传来朔苍几近发狂的的怒吼，我转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若有来世，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