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颜如画

10、第五章. 可笑的残忍（2）

　　晨媛匆匆来到六楼那间叫御香阁的中餐厅，服务员推开包厢门时，她心底有过一丝疑惑，一顿随意的晚餐没必要在这样正式的包厢。可是她也来不及多想了，包厢门已经开了，伴着服务员的一声“请进”，她走进包厢。

　　晨媛第一眼看见的是面对着她坐在圆形餐桌边的熟悉面容，下意识地笑着喊了一声：“哥哥……”这个早已叫得滚瓜烂熟，习惯得像吃饭喝水的称呼刚刚出口，她的眼珠一转，才发现视线内的另一个背影。她的笑脸一僵，背对着她坐在圆形餐桌另一端的那个人大概是听见声音，同一时间回过头来。

　　晨媛刚刚的疑惑瞬间得到了解答。她看着那张不久之前才见过的无比熟悉的脸，短暂的呆愣后，第一感觉就是头顶又飞过三只黑乌鸦，陶夭夭这个乌鸦嘴这么快就说中了。

　　“媛媛，过来坐吧。”梁亦清起身拉开身边的一张椅子。

　　晨媛转开眼睛，把视线从那张脸上移走，可是阻止不了刚刚乍然四目相对后遗留下的被注目的感觉。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的思维逐渐成为放空的无意识状态，脑海也是麻木木的。她整个人像提线木偶似的拖一下走一下，现下哥哥叫她过去，她就移动脚步走过去。

　　“亦清，谢谢你特意安排的这一顿‘叙旧’晚餐，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现在多了一个人也不多，反正我们三个人都挺熟的。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我下午开会之前在马路上见到梁晨媛了，其实说起来我迟到让你们久等也有一半是她的原因。你说是吗，晨媛？”

　　伴着这一声久远而又亲近熟悉的“晨媛”被叫出口，晨媛原本在这个从容不迫响起的声音之下越来越僵硬麻木的脚步一崴，如同被什么又重又狠的东西猛然一击而中，她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也跟着歪歪扭扭地摇摇欲坠。情急之下，她本能地伸手朝前抓去，欲借助外力稳住身体。慌乱里，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凌空乱晃的某只手臂，她反射性地紧紧攀住那搭过来的一把手，然后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被抓住，她的身体继续朝前趔趄了几下之后，终于在那双手的力道之下稳住。

　　站稳身体之后，晨媛才意识到她的双手现下都紧紧攀住的手臂是属于谁的。她慢慢地松手，那双手却没有跟着松开，仍然紧紧地箍住她的双臂。

　　“陈然，谢谢你扶住媛媛。”梁亦清冷淡而礼貌的道谢声在寂静的包厢里响起。刚刚那样的小意外在这几年里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也早已应对自如。但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要看见她的脚步不稳，他的反射性动作就是放下一切赶到她身边。刚刚他也这样做了，几个箭步就冲过来了，可是毕竟隔着一个餐桌，终究晚了一步。而那个离得近的人反而没有踏出一步，只是伸出了一双手就抢在他之前做到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陈然的回答很彬彬有礼，在某些时候，他也可以把那套绅士风度之下的有礼和距离发挥到极致。如果他的身体姿势也能恰到好处地风度翩翩而立，他的那句话的效果应该会更加相得益彰。

　　然而事实是，现下他的身体姿势和他的话诡异地形成了一种扭曲而滑稽的对比。他虽然近水楼台没有踏出一步就抢先地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可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远非一臂之遥，而且中间还隔着他就坐的木沙发餐椅。为了抓住她的手，他从餐椅上起身，整个身体隔着餐椅以一种非常夸张的大幅度的弯曲而前倾的姿势佝偻着，而且一双胳膊还绷得笔直，伸展到了极限。

　　这幅画面配上他刚刚彬彬有礼的话，晨媛只想到了他不久之前送给她的四个字——精彩纷呈。她看了一眼他仍然停留在她手臂上的双手，微笑道谢：“谢谢你的‘举手之劳’。”

　　梁亦清就没那么含蓄了，对着他的滑稽表演，毫不客气地嘲讽一笑。

　　在他们的“提醒”下，陈然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姿势有多么滑稽。他慢悠悠地松开手，施施然地挺直腰身，转瞬已是翩翩而立的样子。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刚刚的小意外就像是一出临时加演的滑稽戏，到了结束的时候，就该适时地收场。

　　晨媛僵立在原地不动，她已然清醒的意识像钉子一样狠狠地把她的双脚钉在地上。他的滑稽表演结束了，可是她的滑稽表演却要真正上场了。习惯成自然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五年了，有很多事情改变了，也有很多事情从厌恶到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知不觉融入生活。刚刚在无意识的状态之下，她可以忘掉曾经自己那么在意的腿脚，在他的注目下，也可以一步一步地行走，完全忘了那样的走路姿势是多么扭曲而滑稽。不久之前陶夭夭还说，管他怎么看，他算哪根葱？是啊，他算哪根葱？晨媛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早就不想看见她了，五年前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了。那么他又怎么会在乎这五年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是不是健康无损，是不是还能穿高跟鞋，甚至是走路姿势好不好看，这些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他都不会在乎了。

　　然而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绝对对等的事情，对于男女来说尤是如此。他可以不在乎，不代表她也能不在乎。不管是爱美也好，为了自尊也好，骨气也好，还是对过往逝去的一切残存的留恋，现在她都不能在他面前踏出一步。

　　“你的脚好像扭伤了？不是我下午在路上‘撞’的吧？”陈然低头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她的脚，好整以暇地问。刚刚在她停顿静默的片刻间，他慢条斯理地抹平了被她抓得褶皱的衣袖，还拂了拂衣襟，仔细理了理领带，现下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样子，可以马上对着摄影师的镜头拍照上建筑杂志。

　　梁亦清立即冷冷地看着他。

　　晨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为什么每每到了重要的时候，她人生的剧本就开始以一种滑稽而可笑的方式脱轨？她慢慢地抬头古怪地看着他。

　　陈然在两道意味不同的视线注目下，又恍然大悟似的说：“哦，我记起来了，你摔了一跤，还是我扶起来的。或者是你‘逃跑’的时候一不小心蹬了脚？看来你的‘伴侣’也没有保护好你。那一下摔得很重吧？我都说了要送你去医院的，但是你连招呼都不打，跑得比飞得还快。”

　　晨媛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他的话，只觉得啼笑皆非，但愿她还能“跑得比飞得还快”。原来这就是不在乎，可是不在乎也有不在乎的好。如果这是命运给她开的又一次玩笑，那么她衷心感谢这个恶作剧一样的玩笑。

　　晨媛伸手攀住近在眼前的另一双手臂，笑道：“哥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下午在马路上见到陈然了，然后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不想走路了，你抱我去那边坐下，好不好？”

　　此时此刻，梁亦清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请求背后的乞怜。像所有呵护妹妹的哥哥一样，他回答得无比宠溺，“好。”

　　陈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坐，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梁亦清熟练地打横抱起晨媛，大步流星地走到对面，然后把她安稳地放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