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草集》Vaniel

1、春桃曲

　　乱花烟树春江水，重峦叠翠，暖风熏醉
　　早莺啼鸣碧桥头，雾掩轻舟，雨落重楼

　　宋天禧五年三月，正是春光好时节，江左建康玄武湖，十里长堤的垂柳好似碧色的烟光，绕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绵延而去。
　　青色的柳烟中，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皓月穿云般显了出来，然后缓缓带出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
　　“那是谁家郎君，生的可真是好看。”
　　踏青的人群中忽的响起了一声，那双极美的眸子望了满湖春水一眼后，收了回来。和煦的阳光倾洒而下，少年白皙的面容如同一块美玉，衬着眉心一颗朱砂痣，比这春光更为明媚。
　　风无忧撩开遮在前方的细柳，浅草白石铺开的堤岸似一道白练笼着明镜般的玄武湖，这便是长姐留下的神州志异中所记风光如画的江南。离开桃花谷已有一年有余，沿着神州志异书里的路线，风无忧几乎踏遍了整个宋国，时宋辽签订澶渊之盟，燕云十六州早已是辽人的国土，再向极北之地行进已是不易。
　　风无忧叹了一口气，心中甚是遗憾，从记事起，他便一直与长姐还有婆婆住在桃花谷中。那片一年四季都开着漫山桃花的静谧山谷，还有长姐温暖的笑容是风无忧幼时最为美好的回忆。虽是长姐，但风无忧清楚他不过是她从极北之地带回来的孤儿，长姐当年曾踏遍了整个神州大地，自从带回了他过后，至死再也没有踏出过桃花谷。
　　风无忧回忆着那时长姐望向自己的眼睛，带着笑，又含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穿过他，望向了另外一个人。暖风拂过，那温润的声音，似乎依旧回荡在自己的耳畔。

　　无忧，你的名字从此后便是无忧，此生定要无忧无虑活着。

　　（二）

　　桃花开败的金陵，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萦绕在不大却繁华的城池中。
　　自六朝败落，金陵早没了当初的盛况，只有这盈盈碧水仿佛还倒映着往昔的荣耀。风无忧坐在乌篷船头，任小船摇曳着逆着秦淮河水而上。两岸的青石路沿着河道蜿蜒，小舟过处，总有行人会停下脚步驻足。碎步缓行的仕女含羞望向风无忧的眉眼，沾染着春光的明媚，好一幅桃红满春枝，锦色绽芳华的江南春日图。

　　风无忧微微蹙眉，似乎那股桃花的香味到了此处更是浓烈了些。
　　正悠闲摇着桨的船夫，像是看出风无忧的疑惑，缓缓道。
　　“郎君不知，此处临近江宁府最是有名的粉桃园，那院落本是一户袁姓大族的旧居，几百年前兴旺着了，后来朝代变了，袁氏也没落了，但这满园碧桃花可真是不分节气的开，慕名来看桃花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就成了这金陵的一景。”
　　说着，那船夫望向风无忧，声音顿了顿，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
　　“据说啊，这院落里住着桃花仙，专挑着英俊的青年人相见。”
　　风无忧闻言轻轻笑开了，那笑意瞬间点亮了清俊的五官，明晃晃地直叫人晕了神。
　　“若真如此，我倒是怕那是妖精来勾魂了。”
　　船夫呆呆地看了会儿，喃喃道。
　　“郎君这般相貌，想是妖精的魂也能给勾了去。”

　　（三）

　　金陵城东，袁氏故宅外，昔时的朱墙已爬满青苔，望着院里一片粉桃，风无忧推开后院腐朽的木门，缓步走了进去。
　　临走时船夫对风无忧道，“郎君想来定是那等有缘人，院中仙人可传的是神乎其神的，打小我便听说不少青年才子去了那院里，据传有缘见了花仙的，喝了花仙给他们的酒，都做了一个他们毕生难忘的美梦”。说罢，船夫还颇为自怜地叹了口气，“真想喝一次啊”。
　　风无忧轻声一笑，眼前茂盛的桃林似乎长满整个老宅，一眼尽是夺目的艳粉，连来时的路都快忘记了，心底泛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渐渐走得深入，院落宽阔好似无边际，风无忧停下脚步，随手攀上一截花枝，正待用力折下，忽的微风骤起，扬起花雨满天，一抹温润清淡的声音如同桃花绽放在风中。
　　“郎君，还请做惜花人。”
　　话音刚落，前方蓦地现出一片空地，踏出桃林，只见一架精巧的凉亭立在空地中央。亭为木搭成，四周垂落的白纱轻盈得随风飘扬着，被满园桃花映出淡淡的红。粉衣襦裙的女子正端坐在凉亭之中，眉心处点着一朵花妆，巧笑嫣然地望向正缓步走来的少年。
　　“多年不曾有人入园，今日得遇郎君，是奴家之幸，郎君是有缘人。”
　　风无忧带着些兴味打量着眼前人。
　　“娘子便是那传说中的桃花仙？”
　　女子唇角轻轻一挑，勾出一分妖冶的笑意，那双仿佛敛着波光的眼，依旧清澈无比。
　　“郎君说笑，奴家不过一守园人罢了，今日巧遇，不若坐下听奴家一曲？”
　　风无忧点点头道，“便依娘子所言”，然后俯身坐到木榻上。

　　（四）

　　一弄花如雨，二弄云雾霁
　　女子娴熟地弹奏着，玉手轻盈地翻弄着琴弦，悠远的琴音寥寥散开。
　　那是长姐曾经哼唱过的曲子，风无忧望着女子的姿态，有了些恍惚，记忆中那个温暖的身影忽然就和眼前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
　　“这曲子是？”
　　一段音滑落，像是花瓣坠地般，女子的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此曲唤情圆，为奴家先祖所作。”
　　风无忧微怔，耳中曲由旖旎而起，渐入哀婉，最终过渡向一片宁平，连女子清灵的声音都沾染上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情意。
　　“先祖本为南齐袁氏女，与朝中将领相恋，后因索虏南犯，将领许了先祖一个诺言便北上抗击拓跋鲜卑。而那一年齐魏淮南之战，南齐大败，有传说魏寇掳走了所有战俘返回洛阳，也有传说那些索虏杀掉了所有人。但无论传说如何，先祖再也未曾见过那将领，独自守着那诺言过了一辈子。”
　　“怎样的诺言？”
　　女子浅浅一笑，那笑声听着似叹息般。
　　“愿以万顷粉桃，全君一世衷情。”
　　风无忧心中一滞，片刻后缓缓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可惜世间事，总难得圆满。”
　　“先祖独守此宅二十载，终去了。而在先祖故去后的几年，北地魏国动乱，那一年一个北归的孤寡老人带着一个少年到了这片宅子当起了看护。那老人每年都为种上一小片桃花，直到老人病故，他带来的少年继续做着相同的事。最后，这园子便有了今日的模样。”
　　故事戛然而止，那滋味绕得风无忧一片烦闷，这感觉让他既熟悉又难受。他想起小时候婆婆对他说起的故事，男子出身时便被一把邪剑的煞气所侵，至死不得解脱，本以为孤寂的一生，却遇见了让他愿许下一生誓言的女子，最终相望不得相守。每每想起，他总觉得胸臆莫名沉痛。他忆着幼时的梦境里，那个沉睡在红色水晶中的男子的身影，那眉目中的神色，便是那样的吧。
　　“既无缘相守，何不放开，这样的一生，不会太过孤寂，又何来的情圆？”
　　女子顿了顿，她望着风无忧，脸上的表情一片安宁。
　　“奴家想先祖和那将领虽是一生孤苦，但能用另一种方式守着心中所爱，让那份爱恋永远保留下来，又何不是另外一种圆满。”

　　（五）

　　无忧，你的名字从此便是无忧，无忧无虑无哀无愁。
　　无忧，你不是孤儿，你有婆婆还有我，你有这片桃花谷，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在你的身边。
　　无忧，等到你大了，便离开桃花谷，去看看外面辽阔的天地，你会遇到值得一生相交的朋友，还有值得你许下一世诺言的爱恋。

　　无忧。无忧。无忧。

　　那是长姐温暖的笑脸撑起了他的所有童年，伴随着他成长的每一步。
　　没有苛责，只有那令人暖到心底的包容。
　　他不懂自己对长姐是怎样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并不简简单单把她当做一个姐姐一个长者，他想要和长姐一起，一起那般无忧无虑地活着，那种让他心底安宁的熟悉感觉，让他觉得说不清道不明，又像是一种亵渎。
　　直到长姐去世，那一日桃花依旧开的灿烂，长姐轻轻靠着他躺在树下，脸上的笑容还是那般温暖。只是长姐痴痴地望着他，仿佛此生都望不够，想要永永远远刻在心底。
　　“婆婆说人死了，魂魄便会散去，希望我死了，魂魄能够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无忧，好好活着，好吗？”
　　他忍着眼角的泪，微笑着轻轻点头。
　　“好。”
　　那之后他的心空了，他离开了桃花谷，沿着长姐当年踏遍神州的路线，踏上了不知归期的旅途。
　　他去了当年长姐去过的地方，看见了那些风景，遇见了那些人，仿佛这样，就能更接近心中那个温暖的身影多一点。只是当夜幕到来，身边冰冷的时候，他又会记得，那个人终究是不在了。
　　想过放弃，想过忘记，但是，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六）

　　女子望着风无忧出神的样子，也没有打扰他，只轻轻道。
　　“奴家祖母在世时，曾有一背剑女子进得园中与祖母相遇，那女子一身风尘，踏遍了神州，只为寻得重生之法，让其心爱之人复生。祖母问她，若她的爱人重生后将她忘记，最后爱上他人，这值吗。她对祖母说，她所爱之人一世孤苦，只要他能无忧无虑活着，便是守在他身边，那便足够了。”

　　不是相守，只是爱了，便足够了。
　　风无忧怔怔地看着女子恬静的容颜，那满园桃花仿佛灼烧了起来，带着沁人的暖意，绵延而去。
　　“郎君是有缘人，还请郎君依着园中规矩，喝下杯中酒。”
　　风无忧望着前方案几上，一杯碧色的水酒，淡淡的桃香随着拂过的风四散开来。
　　“一杯一梦吗？”
　　没有看女子微笑的脸，风无忧端起酒一杯饮尽，温润的酒液带着桃的馨香，顺着咽喉而下。只一瞬，便恍惚了。
　　“愿郎君好梦。”

　　（七）

　　朦胧中睁开眼，仿佛春日温暖的阳光，照的整座山谷都是一片灿烂。
　　眼前桃花开成弥漫的粉色烟华，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正立在桃林深处，远远地微笑着望着他。
　　她轻声唤着。

　　“无忧，定要无忧无虑地活着。”

　　风无忧定定地站着，看着，看那微风拂起漫天红尘，看那落花荡起无声温柔。
　　直到时光荏苒，满树桃红尽落，结起硕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