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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年以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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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本是该去见天帝的日子,胧绝帮更祈挽发竖冠,更祈一身暗紫龙纹袍,坐在梳妆镜前,问“为什么要嫁我?”这个问题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夫君可信一见倾心?”
更祈摇头,并非不信,而是累得慌,如果一见能够倾心,那么以后日日见,岂非日日倾心,日子是柴米油盐加上鸡飞狗跳的琐事,若这般来,身心俱疲也划不来。他也是经历过一见倾心的了,知道其痛苦。
胧绝心中狠狠一痛,却是湮没在自己的笑颜里了。
一身淡紫流云长裙,白斗笠,都收拾稳妥了,才出发。换衣裳时,胧绝斥着他背过头去,他在丫头面前笑得暧昧,也羞得她双颊飞霞。
本是去承光殿的,更祈施法布云出发,没想到半路看见个熟人,阴了脸,久久不动,胧绝扯扯他的衣袖,更祈如梦方醒,拔腿就跑,弄得胧绝一头雾水,前面是凤凰家族的掌门人,栩袡的亲父,当年女儿死得惨烈,差点没扒了更祈的皮,如今更祈天不怕地不怕,连天帝都不怕,可就怕这位掌门人。
胧绝看见更祈转眼逃得没踪没影,顿时呆在那儿,见前面来了个衣着不凡的人,也只行礼,行完礼也就是跑,这老爷子长得也太凶了吧,像别人杀了他亲娘似的凶,既然更祈不去,这个门回不回都成了鸡肋,干脆去盏林找韶夭喝酒去。
韶夭老早就在桃花树下布了局,笑呵呵地等她呢,胧绝摘了斗笠,折了只桃花别在腰间,“小韶夭,想不想我?”
韶夭煞有其事地捂了捂胸口,却扔笑嘻嘻地说“不想。”
胧绝一个巴掌打过去,却只是虚张声势,盘腿坐下,韶夭也蹲在地上画圆圈,胧绝也不点破,只问“这几日少了我这个硕大的挡门牌,你和云深如何了?”
韶夭苦着脸说“你嫁去了,云深她说她要和西海龙宫三皇子决一死战,看谁能夺得水君宝座,如今勤练法术,合着只有我一个闲人天天在破树杈子里晃来晃去。”
“谁说你是闲人?你是野鹤,却被拘在这笼子里了。”我且问你,那圆拱门上倚的是谁?可不是汝云深笑吟吟的在那。
胧绝笑弯了腰,“你倒日发长进了,说话也和我们咬文嚼字了。”
云深熟门熟路爬上桃花老树的枝子上,手里擒了几枝桃花,“唔……璇玑祖宗说想做水君,不仅要打得过魔兽还要策的动水灵以及看得懂古兵法。”
韶夭站了起来,靠在树上,愈发愁苦起来。
胧绝拍拍手,说“我就不横在你俩中间了,我回去了。”
说罢,起身走了,顺手拐了两坛子好酒。
云深杏眼圆睁冲那远去的淡紫背影叫:“你个没心肝的小蹄子!嫁了婆家忘了娘家!”
韶夭依然苦着脸,低头绞手指,嘴里喃喃道“胧绝不一定在东瑶台好过,更祈仙尊望着不像怜香惜玉的人。”
韶夭猜的不错,但却也能用在了别的神女身上。
更祈仙尊几万年不出东瑶台,这一出就拐了个媳妇回家,各位仙家心底的算盘也是打的火热,噼里啪啦竟然吵到了东瑶台。
那十几位仙家与神女们更祈本不打算见,第二次上门的时候,更祈打算出门避避难,正巧遇见了胧绝从她自己的殿里出来,心里霎时有了主意,便把胧绝一路拖到主殿,胧绝被拖得莫名其妙,一路跌跌撞撞七荤八素。还未进殿,胧绝就在拐角处听见了声音,更祈朝她耸耸肩,胧绝却也把他拽进殿,一起面对这一屋子的沉香暖玉。
胧绝想得很清楚,桃花是你惹来的,我一个人去处理,你想的美!
更祈坐在主位上,黑着脸,胧绝带着白斗笠,静静地听下面的人絮絮地介绍自己家女儿如何沉鱼落雁,如何才情百般,越听越想睡,再看那些个莺莺燕燕,唔……不必说,不必言……
更祈施施然打了哈欠,再没兴趣听下去,干脆把胧绝的斗笠一掀,台下的神仙皆抽了口凉气,胧绝恨恨地看着更祈,她戴斗笠就怕招人恨,你怎么掀了它?更祈无辜地眨眨眼,他已经听明白那些仙家的意思了,无非是觉得更祈肯接受胧绝,他们家女儿也不差,干脆一起收了吧。
更祈开口却是不可抗拒的冷漠“至少要长这样的,没有这长相的就不要来了。”
第二天,胧绝天下第一绝色的名号就传满了五界。
日后,苏凤找更祈下棋谈起这一段往事时,问那么多美人,你小子不要介绍给我也不错啊。
更祈正为了棋子如何安放愁着,不耐烦回道“我家娘子可凶了……”
凶娘子胧绝嫁去的十年并不好过。
她在更祈的书房站了三年笔架子。
“你不累吗?”更祈一天良心发现,问道。
“累。”
“你不闷吗?”
“闷。”
“不走?”
“不走。”说罢,开始了七年的磨墨生涯。
嫁去十年后,更祈再次良心发现。
“你不累吗?”
“累。”
“你不闷吗?”
“闷。”
“不走?”
“走……”更祈挑眉,却听胧绝悠然道“马上放饭了。”
更祈的胸腔中一股热流窜过,险些喷出。“哦……”
“明天是我生日,你送我什么好?”
胧绝倒不是想要这礼物,只是想看看他什么反应。更祈笔顿了顿,“明天一早穿戴好,我带你下界玩去。”
“恩?”
钟三声,放饭了?胧绝丢了砚台,脚底抹油般的蹿了出去,更祈将笔往笔槽子里一丢,正中位子,勾了笑,心情似也大好起来。
胧绝当晚去寻了韶夭下棋,正巧云深也在,胧绝抚把缺了弦的伏羲琴,缺了的那根弦便是那日生宴上的俏丽侍女绕梁。
韶夭坐在桃树上的顶端的那根杈子,云深趴在树干上,胧绝只是弹素琴,清音绕梁,萦在云霄,云深喝得微醺,问“小胧女,你今儿有什么开心事?你已许久不弹琴了。”
韶夭的声音穿过一支支桃花,显得有些飘渺“是,似乎有几百年了。”
“我啊,你们说,桃花落在琴上可能生枝?”
三人许久不语,最后,韶夭只说“今日各自散了吧,我也就这样吧。”
云深脸色煞白,“什么叫你就这样了?”
韶夭歇斯底里吼道“我一生都废在这里了,你是要做水君的人,我们注定不同命!”
云深被吼出了一脸的眼泪,胧绝再迟钝也不会不明白她来之前,他们一定生了口角,只是为了她强颜欢笑,罢了,罢了,她自己的情事也处理不好,怎么能去干涉人家的呢?
胧绝携了琴,逃一般离开了盏林,韶夭已经遁去了,云深立在桃花树下,月影孤寂,长夜清寒,云深,韶夭你俩前路该如何走?
胧绝因心里揣了事,也是睡不着,方到了子时才沉沉睡去。
乃至更祈来时,也是在睡着。
“胧绝?”更祈轻轻拍打胧绝的脸,也是不醒,实在是没办法,捏住胧绝的鼻子,胧绝胸腔一紧,倏然睁了眼,竟对上张曾日日夜夜思念的面孔,“懒货,快点梳洗。”
语中竟带了几分自己尚未察觉的宠溺。
胧绝应了一声,忙不迭爬起来梳洗,正欲往头上戴金簪,“傻,今天是去凡间。”说罢,扬了扬手中的首饰衣衫,极为朴素的衣服,胧绝接了衣服,也不说话,收拾稳当了,便由更祈牵着下界去了。
更祈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上,胧绝一张娇颜被隐去一半,却也是个明艳娇俏的小丫头,怯眉怯眼躲在更祈身后,却也不住好奇地张望。
百姓也只当是哪家的俊公子带了深居府邸的小妹妹出来玩,偶尔好奇地往更祈的脸上看去,更祈这厮应是被看惯了,也不怕,只是牵着胧绝四处闲逛。
胧绝很快被买些小玩意的摊子吸引住了,拿着个拨浪鼓摇来摇去,更祈见她喜欢,给她买了,并打趣道“这可是小孩子玩的,你买来作什么?”
“给小孩的?正好有地方可以用。”听了胧绝的话,更祈一呛,却又听胧绝道“我三皇兄曛煜的莲姬如今身怀六甲,约摸着是要生了,给他做个礼物吧。”
更祈含糊答道“唔……”
“那是什么?”胧绝朝着街道那头兴奋指去,更祈顺着她的手看去,“那是花轿,人家娶亲用的。”
胧绝眯着眼,打量着花轿,扯扯更祈衣袖“哎哎,你说新娘子坐在里面颠不颠?这么晃岂不是一头的珠翠都晃下去了?”
更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没坐过花轿……只好胡诌道“兴是颠的,至于满头珠翠应是晃不下去的……”
胧绝其实更想问的是他俩成婚时为什么没有花轿,她似是迷迷糊糊就到了东瑶台,仿佛做了个梦般。
他俩其实来早了,早市才刚刚开始,“你饿吗?”更祈瞥见拐角有个包子铺,也不知道这个打小金枝玉叶养着的天姬吃不吃得惯。
“你请我吃包子?好啊!”胧绝的三皇兄曛煜是唯一能和胧绝玩到一起的兄长,他也常溜下界,胧绝对包子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我问你你饿不饿。”
“不饿……”
更祈大手一挥,明摆着继续走下去。胧绝心有不甘,却仍紧跟着他。俩人从东巷走到西街,胧绝遇见什么便要看一看,问一问。最后,手里揣了一堆小玩意,嘴里含了块冰糖,也开始放开了,不再缩在更祈身后了。
胧绝见更祈似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你去哪?”
更祈确实不是漫无目的,而是以闲逛为目的在街头晃着,这下却是没了主意,看见前面有家酒楼样的店,便把胧绝拉了进去,自己也跟着挤进去,这家店看着生意挺火爆,客人们皆是争先恐后往里窜。
“胧绝,你看那边有搭戏台子,我们去看戏。”更祈拉着手便往那边赶。
却不想竟拉错了人,这里是个勾栏,下层是唱戏,说书加上相声诸如此类的娱乐,上层却是不折不扣的妓院,不但包括花魁姑娘甚至有男宠,可谓男女通吃。胧绝丢了更祈,看着上层全是男顾客偶然夹着两个女人,想着更祈应该在那儿,便是跟着上了楼,奇怪的是,刚才那群脸上写满迫不及待的男人去哪儿了?楼上一间间的厢房,难道她还要一间间去找吗?眼下却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什么法器都没有带,只能自己去找了。
还未等敲开第一间,却听见里面一对男女哼哼唧唧打架似是要掐死对方般的喘气声,里面有个女人,应该不是更祈,不要敲门了。第二间胧绝敲开了,却是个长相清秀的女人开了门,脸上淤青了一块正梨花带雨地哭呢,胧绝微微颔首,说打扰了,便去敲第三间,第三间的门是虚掩的,胧绝可以从门缝看到里面,是个瘦弱的男子坐在一个大腹便便的官老爷腿上,胧绝没见过这样的奇异景象,很是好奇,便看了下去。那脑满肥肠的官老爷用他短胖的手指抵着那清瘦男子的下巴,“小清倌,给大爷我笑一个。”
胧绝打了个寒噤,彻底被这□□的声音恶心到了,那清瘦男子执拗地偏过头,不笑。
官老爷却是被逗得哈哈大笑,竟恬不知耻地说,“不笑?烈性子,爷喜欢,那爷给你笑一个。”
胧绝胃里一阵痉挛,这回是真觉得有些饿了,更祈,你在哪儿?
“在你身后。”朗润的嗓音传来,胧绝喉咙里一堵,她方才真的是怕了。
更祈本想责怪她一番,怎么能乱跑?却不想到胧绝扑在他怀里,似是哭了。
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你处于陌生的地方,你遇见了形形色色令人恶心的情景,你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去面对这一切,可当遇见了熟悉,足够你信赖的人,他们与你无关紧要说些话,往往能说下你的眼泪。
更祈笨拙地拍打她的背,“好啦,好啦,不哭了……”他不会哄人,也从没见过女孩子在他面前掉眼泪,这回真的是手足无措。
胧绝擦擦眼泪,可仍是红肿着眼睛,拽紧了更祈的衣角,离开了这鬼地方。“我饿了……”
未等胧绝说她要吃什么,面前已经摆了碗面,葱白,辣酱,料子很足,还有一整个荷包蛋,再看更祈碗里光秃秃什么也没有。
胧绝心里明白,低下头吃面,蛋白一根根细细地站在面条上,胧绝费了好大力气,将荷包蛋分成两半,再拨进更祈碗里。更祈吃得很快,见胧绝一派斯文吃相,说“胧绝,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过生日要吃面?”
胧绝低着头,轻轻摇头,更祈继续说“面条长而瘦,意味长寿,我们是神仙,活头很大,但我仍希望你能平安过完一生。”
胧绝眼眶微热,含了半口面在嘴里,口齿不清道“为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更祈却听得很清楚,半闭眼,含笑道“妹妹啊,所以我对你就像兄长对妹妹一样好啊。”
胧绝心中刺痛,却无可奈何,就算是妹妹,也比被十年无视好得多。
吃过午饭,一起去天香园看戏,戏台上演的是《白蛇传》,胧绝看得有滋有味,想必是没看过这出戏了。
更祈连打几个哈欠,这样的故事无非是强僧收蛇妖云云宣传人间道义,胧绝端了盘瓜子来,与他一边磕,一边评论戏中人物。台上小生与小旦咿咿呀呀地唱,胧绝与他也说得开心,“你觉得许仙这人物如何?”
“不怎么样,与外人串通一气最后害了白娘子不说,还至死不悟白娘子真心。”更祈对许仙实在提不起兴趣来,这样的男人软弱易受人蛊惑,最后出家为僧也是活该。
“我觉得可以啊,该痴情时痴情,该放手时放手,审时度势,很懂做人。”胧绝低笑,却笑得凄凉。
许仙不过喜欢白娘子的温柔美貌,一旦威胁到他自己的安全时便立刻放开白娘子,实在是薄情负心汉之首,白娘子千年道行却被关押在雷锋塔下,可惜的狠。
更祈偏过头看胧绝,胧绝面色淡然,眼中春水波澜不起,似是在话家常。他不语,胧绝絮絮地说着剧情,又是法海薄情,佛门中人何苦掺和人家家事?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可是白娘子可害过人?当真可笑。
又看《西施》,戏散过后,天上聚了一层的晚霞,烧了半边天,“胧绝,我们去山上吧。”
“为什么?山上有豺狼虎豹,小心它吃了你。”胧绝呵呵笑起来,更祈却大大方方揽过胧绝的肩,“佳人皆爱纨扇戏萤,这是今天最后一个节目了啊。”
胧绝被搂得身子一颤,“萤?可是古书上说的萤?”
“恩,你没看过萤?鬼界忘川河畔很多。”
“父君和师傅不会允我乱跑。”
胧绝说的是实话,从小长到大,她去过最多的地方是盏林。
更祈挑挑眉,便是携了她飞向山头,胧绝耳边风声呼啸,俯头看下,天下之大不过如此。
树下,等萤,无话。
天一寸寸暗,星一点点亮。
等得胧绝昏昏欲睡,却听更祈抚扇声,更祈往河边草丛中一瞥,一点绿光从中冒出,胧绝揉揉眼,生怕是星辰落了地,眼前生得幻像。
可那不是幻像,萤火越聚越多,沾衣趋袖,拂袖若花生。
“这便是萤。”胧绝的嗓子颤抖着,却显得空灵,未等更祈回应,便又接着说“古书上记载说腐草为萤,上辈子做草木,这辈子做缭绕人心之浮萤,两生都好。”
“即便弱小如流萤,如青苗,也不能放弃光亮,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与浩瀚星辰相通。”更祈看着胧绝兴奋的脸庞,缓缓道。
胧绝双目含笑,“是。”
更祈顺手找了块石头,枕下道“今天晚上暂且睡在这里了。”
说罢,觉得不妥,又道“或许,我给你找个农家,到底算有床。”
胧绝将散发顺道耳后,笑答“没必要,我睡得惯铁笼子,再说了,天为被,地为席,怎么不算有床?”
“铁笼子?”
“那是一个玄铁的四方铁笼,里面只有一架十字和两对铐子,我被绑在十字上几千年,下次你去我寝殿看看,就知道了。”
更祈皱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一夜未眠,纨扇戏萤。
东方现了白光,忽听得两声狗吠,胧绝惊喜回头,见更祈怀里抱着个小东西,“礼物。”
胧绝便只会笑了,今天实在太多惊喜,这对她几千年来的空虚人生已是极致,是以前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事。
接过那小狗,更祈负手道,“给它取个名吧。”胧绝不假思索,“就叫白眼狼吧。”
更祈一下子喉管呛得厉害,胧绝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我只要这一只白眼狼就够了,我可不想再养第二只,你说是不是,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