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妾难为》浣酒

6、若只如初见

　　宋满回了书房，也不着急看书。
　　“委屈妈妈来照看我，”宋满绝对的低回婉转，温顺恭良，“妾叫白露给您收拾一间房间出来，也好方便歇脚，您有什么要求，俱都说给她。”
　　乔妈妈从二爷高中后就到了太夫人身边，如今说来也十来年了，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
　　因着太夫人看重，连二爷都一向对她态度温和，是以莫说这些姨娘，便是在二夫人面前，乔妈妈也是很有几分体面。
　　现在宋满态度恭敬，乔妈妈也未觉有什么不对，不过回了一句，“姨娘客气。”
　　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真叫蒹葭不那么痛快，不过白露使了个眼色，又按捺下来。
　　“哪里是客气，”宋满丝毫不为她的态度生气，“本该如此，说来妈妈来了无澜阁，本该妾亲自为妈妈摆酒接风，不过妾如今到底不方便，既如此，不若由白露蒹葭作陪，叫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么，摆上两桌，热闹一番。一来为妈妈接风，二来，到底还有几个月相处，妈妈也好见见这院子里的人。”
　　她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再者这种事也素有惯例，但乔妈妈想了一想，跟个姨娘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们吃酒耍子，未免有失身份。
　　“姨娘不必如此，”于是乔妈妈很是正直道，“老奴来这里是来伺候姨娘的胎儿，怎能反过来劳动姨娘，若是因老奴之故，让这院子里的人都来吃酒耍子，少了人伺候姨娘，岂不是反倒平白添了一会乱，倒失了初衷。再则这院子里的人，老奴适才也大都见过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蒹葭简直有点控制不住了，而此时宋则满很疑惑，太夫人对乔妈妈稳重本分的评价是从哪里得出的。
　　还是说，她的本分也分人。
　　“妈妈说的有道理，”不愿意宋满也不会强求，“既如此，妾不耽误妈妈了，妈妈自忙去吧，白露，把那本《于尧游记》拿出来。”
　　白露正准备答应，却不想乔妈妈又有话要说。
　　“姨娘要看书，”乔妈妈眼含一丝不赞同。
　　“是啊，”宋满纳闷看书你也有话说，“怎么了。”
　　“姨娘每日看多久的书？”
　　宋满实话实说，“三个时辰吧。”
　　“姨娘每日可有多走动。”
　　她这话一开口，宋满立马察觉她不是没和王妈妈交接，就是交接的不仔细。
　　“妈妈有所不知。”她们两工作失误，宋满还得来补充，“早前王妈妈也曾说过，有些妇人怀胎时多以卧床静坐为主，身体越发羸弱不好生产，是以便也说过要多走动锻炼，但我怀胎不过三月，御医说前三月正是胎像不稳定之时，让我且还是多以休养生息为主，是以，我便每日看书写字，消磨光阴罢了。”
　　宋妈妈一脸沉稳未变，心中却暗恨王妈妈是不是有意捣鬼，如此语焉不详，以至于害她出了差错。
　　面上却是沉稳如昔，口里道，“老奴失察，竟不知此事，请姨娘恕罪。”
　　宋满处在人生的装乖阶段，当然不会拿她怎么样，“妈妈言重了，想是事务繁多，有一二疏漏也是难免。”说罢就叫了白露，“你不是记了本饮食习惯表吗，此时无事，便拿给乔妈妈过目，再有，若有差漏一一道来，务必给乔妈妈交接明白。”
　　“奴婢知道了。”白露把《于尧游记》递到宋满手边，顿时决定好好地、事无巨细的给乔妈妈讲解一番，“妈妈，请。”
　　“白露姑娘客气，”两人相对客套一番，双双行礼告退。
　　估摸着她们两走远了，蒹葭指使了门口的墨痕去泡茶，然后趁着里外都没别人，狠狠的哼了一声。
　　“这就生气了，”宋满将书翻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页，“那以后岂不是要气出个好歹来。”
　　“欺人太甚！”蒹葭愤愤不平，“不过太夫人身边的一个妈妈，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不曾，这般不客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消消气，”宋满一字一句研读书里的故乡，有些漫不经心，“她嚣张不到几时。”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蒹葭心里有了底，立马不生气了，问道，“您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宋满眯了眯眼，“只怕有主意的是王妈妈。”
　　蒹葭瞬间反应过来，“您说的很是。”然后跃跃欲试，“您说，王妈妈照看了您那么久，现在她出了事，不上门探访一二，是不是实在说不过去。”
　　“对，”宋满抬起头，一眯笑眼，“你须得顺便提醒一下她，我是个没用的，现在怕得很，我们在太夫人跟前撒了那么多慌，总有行迹可循，若是她前脚一走，后脚就被乔妈妈发现端倪，可如何是好。”
　　说的蒹葭都有些心有戚戚然，“您别吓我，不是还有二爷在吗？”
　　“二爷的确英明，”宋满从不否定孔绪徽的能干，“可他毕竟日日在朝公干，太夫人却天天都在府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有个突发状况，王妈妈不在，我又有心无力，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蒹葭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是。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蒹葭有点担忧，却并不慌乱，“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宋满慢慢对着蒹葭笑了，再不掩饰眉眼间的妩媚动人，“这是二爷的差事，你替他操哪门子闲心。”
　　蒹葭被她的笑容晃花眼，愣了一愣，终于明白过来找回气势，“姨娘说的是！”
　　宋满再无言语，慢慢看书，约莫看了半页，墨痕端了茶进来，蒹葭接过茶盏，放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并不出声惊动她。
　　屋子里沉寂下来，宋满慢慢入了神。
　　记忆力鲜活明媚的山水，化作此时纸上苍白无力地只字片语，宋满的心里涌起了不可名状的悲哀。
　　原来思乡是这样一种情怀，心酸难耐，连想起它的名字，看到有关它的一点一滴，既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伤害。
　　想看又不想看，难过又欣慰，宋满慢慢的收了书，端起茶盏。
　　雪顶含翠在水中沉浮，颇为有趣。
　　生活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宋满收起满腔的忧愁，放宽心绪品茶读书，一个下午，悠悠闲闲的很快就过去了。
　　转眼又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宋满进入了惯性发愁时间，可当菜摆好了，宋满坐到桌前一看今天的菜，乐了。
　　今晚的菜比起往日十分家常简单，而且什么酸笋之类的都收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红枣枸杞鹌鸠汤 、砂仁蒸鲫鱼、水晶肘子、素炒小白菜、青红椒木耳蚝油炒丝瓜。
　　最让宋满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一例银耳石斛羹。
　　要知道宋满自怀孕了就没沾过甜羹，不是不爱吃，只因这件事有个典故。
　　四年前，周姨娘有孕，太夫人找了多少人看相摸胎诊脉，无一不说她怀了男胎，太夫人大喜，把个周姨娘当宝，时常赏赐不断，又指派当时两个大丫鬟，玫瑰玉兰去服侍，说是要什么给什么都不为过。
　　特别是周姨娘有孕后尤喜甜食，太夫人还特别派人去寻访，请了个尤擅此道的厨子回来，专服侍她一人，那段时间为周姨娘做过的甜羹汤平，只怕写本菜谱都绰绰有余。
　　但三小姐呱呱落地，是个姐儿。
　　太夫人一腔希望落空，尤坠深渊，呕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当场头风发作，一头栽在产房门口。
　　那一次情况之危急，二爷亲自进宫求了皇上，把个专为皇家看诊的周太医请来，才堪堪稳住太夫人病情。
　　然后太夫人卧床两月，当她稍微有点起色，有精神折腾之时，把厨子撵了不说，借故把周姨娘身边所有丫鬟婆子都打了三十大板，受不住没了的拖去乱葬岗，侥幸活着的皆被发卖，清理了个彻底。
　　若说她以前是阴晴不定，自那回以后便是阴沉不定，先前那两年，听说什么甜品羹汤便要发作一回，是以府里众人皆对此忌讳如深。
　　这两年小姐们日渐长大皆有此爱好，二老爷又一直疏通，她便也放松了态度，眼不见心不烦。
　　可自宋满有孕，她又开始发疯。
　　宋满原来计划的好好地，肚子里这块肉没落地之前，她万万不会沾这些东西。一是大厨房的人未必敢送上来，二则哪怕送了她也不敢吃，否则太夫人知道了，一个刺激又出点什么事，二爷不活剐了她。
　　可今天这是？宋满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乔妈妈。
　　“姨娘，”乔妈妈感到了她的目光，适时开口，“今日按太夫人的吩咐，改了您的菜谱，你看，是否还合脾胃。”
　　这是在试探吗，还是太夫人想开了，宋满觉得依太夫人的脾性多疑……还是保险为上好了。
　　“劳烦妈妈，”宋满微笑，“妈妈今日辛苦，白露，把水晶肘子撤下去，也算给妈妈添个菜了。”
　　白露应是，把水晶肘子撤下去不提。
　　乔妈妈见状神色淡然的搬出了口头禅，“姨娘客气。”然后就替宋满添了一块小白菜，“姨娘尝尝，这是下午刚从庄子里运来的，水灵着呢。”
　　宋满颌首微笑，看那小白菜梗白叶绿，白的晶莹绿的剔透，一时胃口大好，慢慢的把它夹进了嘴里，一口咬下去。
　　顿时一股蔬菜特有的清甜在口里荡漾开来，不浓烈，但隽永。
　　宋满第一反应就是换了厨子，当然这个厨子换的好，她对这道菜很满意，两个月很少吃素的结果就是，她今日胃口大好，把一盘白菜吃了一半，一盘丝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看她胃口好，乔妈妈越发肯定，自己力排众议选这些家常菜是正确的决定。
　　可笑王妈妈把个菜谱弄得华丽非常，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把一大桌，可宋姨娘不爱吃，她再卖力又有什么用。
　　一时心里乔妈妈很有几分自得，看宋满也有了几分入眼。
　　“姨娘尝尝这鱼吧，”乔妈妈细细挑了鲫鱼腰腹处的一块，夹进宋满碟子里，“这鲫鱼醒脾开胃，有利湿止呕之功效，姨娘现在吃最相宜。”
　　其实宋满不爱吃鱼，吃了只有倒胃口没有开胃的，再者说她也不怎么孕吐，可想想肚子里的小家伙，还说什么呢，为了她，不喜欢也忍着吃了。
　　不过出乎宋满的意料，这鲫鱼滋味还不错，宋满一不小心又多吃了两块，最后的结果就是，她放下筷子的时候，觉得肚子略微有点撑。
　　“姨娘用好了，”乔妈妈看到分毫没动的红枣枸杞鹌鸠汤，试图给宋满推荐一下，“姨娘尝尝这个汤，养气滋补，与胎儿多有益处。”
　　她放下身段这么卖力，只怕与今晚的主厨大有关系，但不得不说，如果以后都按照这个模式来，宋满也很乐意这个厨子从此上岗。
　　宋满接过汤一饮而尽，心里感慨，要是再把乔妈妈换成王妈妈就更好了。
　　“很不错，”宋满没喝出汤有什么出众，“妈妈有心了。”
　　她这话说的含糊，乔妈妈却心里有了谱，合了宋满脾胃，侄媳妇这差事，这回是真的稳当了。
　　乔妈妈就带出了一丝真心笑意，“都是老奴的本分。”
　　宋满也笑，“妾去院子里看看荷花，有蒹葭伺候着无妨，妈妈快用饭去吧，拖得晚了与身体无益呢。”
　　“谢姨娘体恤，”乔妈妈也不矫情，转身出去了，宋满带着蒹葭来到中庭，看着那一缸荷花开得正好，清丽动人。
　　中庭荫满，看似空寂无人，东南角一棵巨大的桂花树直冲天际，遮天盖日的枝叶，几乎覆满了整个天空。
　　宋满绕着树转了一圈，拿了树下石桌上的鱼食投喂缸里的锦鲤。
　　“今儿南华怎么没来，”蒹葭一步不离的替表情替宋满打扇，“可怜我留了好些葡萄，她倒是没那个口福了。”
　　“许是有事吧，”宋满有些漫不经心，压着荷叶尖点了点浮上水面的锦鲤，“明日问问她不就得了。”
　　“她那个锯了嘴的葫芦，哪里问得出什么，算了算了，留着我自个享用吧。”
　　“随你。”锦鲤被吓跑了，宋满放开荷叶，看着被自己制造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破碎了碧波倒影，映衬着白荷绿叶，颇有几分意境。
　　宋满正欲再撒几颗鱼食逗弄一下锦鲤，突然似有所悟的回头，看到了正踏进院门的那个人。
　　他一身常服，盾着黄昏的余温而来，额角起了细细的汗珠。
　　二人四目相对，宋满眉眼的笑意徐徐蔓延开来，点亮了渐渐昏暗的中庭。
　　一片无边的娴雅妩媚里，宋满隔着一个中庭翩翩行礼。
　　“二爷，您来啦。”
　　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