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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袍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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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姝看着长镜中自己的胴体很满意。
那竟然是像个初生婴儿一般毫无遮挡:修长结实的双腿,一挂长发黑腻腻垂在脑后,散发着茉莉油刨花香的味道,脂粉融融,胸部挺拔。
她浅笑慢嗔的脸在灯光下作出各种诱人的表情,一会儿是横波做媚,一会儿是微翘朱唇,一会儿是回眸偏笑。
这是她的面具,也是她的职业习惯。
她用涂满了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轻轻按压自己的皮肤,白嫩柔皙,毫无瑕疵,还有着弹性,不输少女。
每次准备表演前的两个时辰,她例行要站在特地打造的长镜前脱光了,审视自己的身体,找寻哪怕最细微的衰老痕迹,然后用特制的蜜油一寸一寸地涂满身来保养肌肤,半个时辰后再洗干净,静心熏香,拍上以花露凝制成的香粉,以最好的状态和最华丽的衣裳妆扮,降临在蒋州河最大的画舫——芙蓉舫上,出现在一干老色鬼中色鬼小色鬼面前,用玫瑰花一般娇艳的面孔和轻盈高超的舞技去征服他们。
蒋州第一头牌,一夜缠头,价值千金,黄金的金。
她要让那些人花得值,这是职业道德。
看着台下那些平时道貌岸然的中年官员、暴发的盐商、纨绔而虚弱的官家子弟一个个脸上出现疯狂激动的表情,她觉得很满意。
她一向对自己很满意,尽管在蒋州十六大花舫十大头牌里,她不算年纪最轻的那一个。
少女为妙,豆蔻佳人十四余,她已经过了两度豆蔻,却仍是行首第一人。
女人这种事物的好处,行家知道,有时候真不能以年纪论优劣。
今天是十五,是她的固定表演日子,每月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逢五开局,一月三次,多了叫人看厌,少了叫人忘记,都是卖欢大忌。
每逢开局,芙蓉舫上会搭建起鼓状舞台,一丈高,九尺宽的架梁,撑起一只红色的大鼓,台下锦绣铺地,鲜花盆栽遍绕,红绒架幕,花月两全,只为蒋州第一头牌一舞倾城。
绣榻的水墨屏风后腾起香气扑鼻的雾气,是贴身婢女双玉给她准备的两大木桶热水,一小罐牛乳蜜油。
她把乌腻腻的头发用根长长的金簪挽起,抬起腿跨进木桶,缓慢沉下去,水温刚刚好,温柔得像情人的手,每个毛孔都张开,无比熨贴。
双玉跟了她十年了,虽然是个哑巴,但很了解她的习惯,很贴心,往往在她还没有想到的时候已经悄悄地为她准备好一切,在不需要她的时候又悄然隐去。
苏姝对双玉也一直很满意。她将头靠在桶沿,闭上双眼,开始考虑,今天是接了关中豪客秦大官人的绣球,还是承了小侯爷的珍珠衫,或是接了最近城中风头最劲的少年侠客的银票?
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单真正贪婪的女人也是同男人一样喜欢黄金白银。
一个个豪客侠客官客,不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不论人前多么作势,多么的道貌岸然,一遇到她,就都呈现了男人最原始的眼神,苍蝇见了蜜般黏在她周围。
想到这里,她从心底漾起的得意,涌到了嘴边,不禁笑出了声。
“嘻嘻”,一声轻轻的嗤笑。
这不是她的声音!
苏姝惊得从水中直立坐起,水花四溅,四扇巫山烟云水墨屏风上清晰地映出了一个人影,她温热的身体顿时冰凉,惊叫道:“谁?!”
酉时将尽,月轮冰转,光华万里,映得蒋州河上一片清凉。
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星罗棋布,香灯漂浮,其中不乏是大型的楼船,有的是特制游河的画舫,每层都用兰藻画梁,贴金饰银,绫罗披挂,江南一地,奢华至此。
这时,江上一片灯光、月色、人影绰约,交互辉映,但闻嬉笑不绝,丝竹盈耳,好一番纸醉金迷。
所有的船只的船首都冲着岸边一座不系舟。
名闻天下的的芙蓉舫其实是一座傍岸依水的不系舟建筑,半边入水,半边傍岸,岸后连山,不系舟后方的屋宇隐入一脉山丘,都是芙蓉舫的产业,连绵一片,隐蔽低调,宏阔气派。
前面推出来的部分制成悬河趸船模式,三层的楼船建筑,雄踞一方,岿然翘首于夜色中,像一头突兀的怪兽,俯视周遭游玩的人。
不系舟上甲板全部由漆黑的桐木精制,长约十丈,宽则五丈,青纱曼挽,装饰简单,只有箔金封铜的门楼一对铁钩银划的楹联压了阵势,“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蒋州最贵,位置最好的酒楼,临月楼。
每到逢节,河畔酒楼价格都翻番得咋舌,一个普通雅间都是一户市井人家三年家计,席面儿还不算,叫两个瘦马的话,价格更是贵得离谱。
楼上雅座不用墙隔,只全用紫竹丝骨湘妃帘密密隔开,竹影翩跹,取其清爽,到了寒冬,包上一层锦缎夹棉,暖暖的帘子,燃个铜炉,就足以驱寒。
朱门酒肉,一帘之隔,天上人间。
凭栏一年轻男子,面如冠玉,眸色湛墨,容色闲淡,着冠,朱色缎袍,深朱的缎面衬着黑金绣纹领,逼得肤色甚白,却眉色甚淡,腰间一把玉带松松系着。他单手支颐,秀气的下颌有一个好看的弧,一双狭长丹凤眼如寒潭浸透。
他特意挑的座儿,不仅贵,而且贵得很有道理:外面看此处,白日里绿树掩映,晚上灯影绰绰,并不清晰,但是从此处望出去,却是视野清晰一览无遗,乃是绝佳的监视点,距离芙蓉舫的船首献舞台也不过十丈远,轻功好的话,两三个纵跃,就可以跃上船首。
临轩一桌,两副碗筷,一小坛十年的齐云清露已开封,巴掌大的碟子是三冷两热:一碟脍羊舌,一碟鹦鹉菜,一碟鲜虾酿橙,一碟糟鹅掌,一碟甘露饼,还有一樽绘抱月花间图的甜瓷白缸,莹莹白透,里面湃着佛手和乳梨,冰水里散发出洁净的味道。
日头西垂,弯钩渐显。
朱袍男子似乎在等人,但也并不急躁,他抬头看了看轩外渐暗的天色,面上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偏首向黑暗处吩咐:“燃灯吧。”
话音未落,只见帘后人影幢幢,每个角落燃起了柔和的八角宫纱灯。
此时偌大的临月楼安静无比,俨然包场子的架势,与外面河畔上的纸醉金迷、熙熙攘攘形成了对比。
“噔、噔、噔……”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脚步声沉闷而有力,节奏不乱,若仔细看他的每一步间隙,像用尺量过,每步都分毫不差。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性格坚韧而克制,就是自律自虐得快要失控。
楼梯尽处,灯光下,出现一个短打青衣汉子,是那种粗布麻衣,微黄脸,无须,神色木然,三十上下。
若要说这人有什么特点,就是普通,装束普通,面貌普通,扔在人群中也不会令人多看一眼,就算多看一眼,转头也记不住他的特征。
青衣汉子行到到朱袍男子对面坐下,将右手放到了桌上,他那只手的小指竟有歧指,此人竟是天生六指。
朱袍男子看了看他的手,目光再流连到青衣汉子的脸,微笑摇摇头,道:“就凭鸳鸯鬼手和无常腿……不够。”
青衣汉子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令牌,金银铜铁,形态各异,哗啦一声,扔在了桌上。朱袍男子目光一掠,一直笼着的云袖里伸出一只手来,异常白皙、修长,拨了拨这一堆令牌,道:“哦?海沙派……彭门、黑虎十三寨、飞云庄……”
青衣汉子傲然道:“如何?”
朱袍男子叹口气,收回了手,靠在抱栏上,道:“不够。”
青衣汉子胸中怒意渐生,吸一口气,将升起来的怒气按捺住,道:“尊驾究竟要怎样的人?”
朱袍男子轻哂,笑意未到眼底。
他突然动了,如行云流水,侧身、掸袖、伸手、在桌上一捞,那一把令牌全部全倒了他手上,只见他双手一合,交替揉捏,只几把的功夫,金属摩擦的吱、吱声在幽暗的灯光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一堆长的短的令牌在他手上竟变成了一个浑圆的球!
青衣汉子脸色几变,胸中不服全变成了凛意:“大悲赋?好!好!”,便起身掉头想走。
朱袍男子已恢复之前的倚靠,以无名指关节敲敲桌面,冷冷道:“大器堂的规矩,尊驾难道没听说过?”
青衣汉子一咬牙,左手一挥,指尖寒光一隙,一根血淋淋的歧指掉在了桌上,他头也不回,捂着伤口,一跃而出,飞疾而去,消失在暮色中。
朱袍男子望向栏外,远处巨大的怪兽般矗立的芙蓉舫楼船,甲板上的献舞鼓台幕帘已经打开,在冰轮之下冉冉升起。
夜空中,触目一片猩红,热烈而妖艳,深邃而疯狂。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由噙出一丝轻叹,“刷”得一声,打开一面镶黑边素绢泥金折扇,扇面上赫然一行字,榴花不见秋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