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飞霜》郑弥

1、故友重逢

　　尘世如潮人如水。
　　江湖上的人如野草春风，一茬复一茬。
　　在第一美男子江枫过后，几十年来，能有资格被称为“玉郎”的人，必定是“飞霜剑”萧明霜。
　　玉郎飞霜，一剑惊魂。十岁学会烟霞山庄的二十七路飞霜剑，打败少林四大护法之一歧真法师，被誉为神童，二十三岁执掌庄主之位。
　　相传，他的风度和他的剑法一样好，飞星传恨，暗夜霜痕，有郎如玉，蚀骨销魂，不仅是讲夺人性命的追魂剑法，也是讲他的魅力。他的温柔，可以化解所有的相思，他的风采，可以让最美丽骄傲的女子底头。

　　天气晴好，笔直的大道上，几名彪悍大汉打马疾驰而过，卷起一阵烟尘。

　　“阿嚏！”呛得路边树下酒棚的歇脚客打了个喷嚏，连带着系在树边的马儿也跟着打了几个响鼻。

　　萧小仙摘下斗笠，瞄了一眼绝去的蹄影，自言自语道：“马儿啊马儿，你看那些人，穿的像是中原人士，可是我却嗅到一阵羊膻味，你闻到没有？”

　　马儿自然不会懂得人语。

　　“萧小仙，你的鼻子这次到底灵不灵？”
　　树后转出一名模样机灵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圆圆脸，大眼睛，系着一条农家人常穿的蓝布裙，“你叫人家在这里搭个酒棚打探消息，天天吃土，已经三天三夜了，到底北夏国的人来了没来？”

　　萧小仙伸了个懒腰，弹了起来，丢掉斗笠，拍拍身上的泥土，牵过自己的又瘦又蔫的灰色杂毛老马，狡黠冲她一笑：“来了，你收摊吧。”
　　说罢，还未待圆脸小姑娘未反应过来，萧小仙已飞快骑上马，扬鞭朝着刚才那群人追过去。
　　圆脸小姑娘恨恨地跺着脚，气愤地道：“萧小仙，有你的，这次又骗我。”

　　江南春易老，暮春，河畔柳丝长，春风拂人面。
　　萧明霜坐在酒楼的二层，看这一览无遗的风光。
　　远山如眉，大街上春社已起，人来如织，心情甚好。

　　突然，一阵呼喝声打破了这融融和景。

　　稠密的大街上，三名身着紫衣的彪悍大汉“驾！驾！”打马狂奔，自东而来。快鞭卷翻了沿路的小摊贩，有的行人躲避不及，差点挨上鞭子，一时惊呼不已，沸乱成了一锅粥。

　　“嗤”一声，三道极微弱的影子一闪而过，直追马蹄，三匹骏马吃痛往前一跪，巨大的惯性顿时使得马上的人控制不住，摔了出来。
　　那三名大汉倒也不慌，借一摔之力，顺势往马头一点，凌空几个翻身，化解了去势，稳稳落在地上。人们这才看清楚肇事之徒的样貌，身材魁梧，眼窝深，阔脸庞，窄袖左衽长袍倒不像是时下江南男子俊秀文弱之风。

　　当先一名像是首领的紫衣大汉眼光凌厉，环视一周，定在了临街二楼的酒座一人，扬声道：“难道江南武林人士，只会暗箭伤人？”
　　萧明霜飘然而落，淡绿春衫，英俊潇洒，腰配长剑，神态和煦。他含笑看着三人道：“诸位留下些银钱，赔偿这些被你们滋扰的百姓，误伤之嫌，可以不计。”

　　为首的紫衣大汉眼中怒气翻了几番，瞪了萧明霜腰间长剑一眼，众人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他却开口沉着道：“是我等不是”，转身在马鞍上解开挂着的一匹锦袋，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随手向天一扬，“哗啦”一声兜撒而出。
　　在阳光下，漫天一阵金光闪闪，闪耀人眼！

　　那大汉竟撒了一把金瓜子，如此豪气。

　　萧明霜微怔，阳光折射，一道金光闪了他的眼。
　　就在他眨眼之际，三名紫衣大汉突然暴起，挥舞着短刀，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扑向萧明霜。
　　一声龙吟，寒光乍现，萧明霜拔剑、旋身、仰面、提刺，轻飘飘跳出一旁，只用了一招，快如流星。
　　短刀叮咚落地，随之落下的，还有血。

　　街上的人纷纷低头抢拾金瓜子，无人关注这惊心动魄的一架。

　　萧明霜擦干剑刃上的血，回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刚才的小小纷扰完全与他无关。

　　两个时辰后，等到萧小仙也来到这条街上，大街上早已恢复了热闹和秩序，依旧稠密，俊俏的小媳妇儿，害羞的大姑娘，卖力吆喝的小贩，没有一丝异样。

　　“明明跟着他们进了城，怎么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萧小仙挠头。
　　她在城外为一群黑衣刺客所阻，耽误了些时间，进得城来，就不见了那三个大汉的踪影，她找遍整个城，最后听说这三名大汉最后在这里出现过。

　　萧小仙来到一个摆着丝线绒花的摊子，问那四十岁出头的摊主儿。
　　“哟，大姐，您今天有没有看见这样……这样……三个不像是本地人的骑马的大汉路过？……对，对，紫色的衣服。”她笑盈盈倚在摊罩儿边上，一颗金鏍子从她的指缝悄悄梭进了收钱盒子里。

　　待到这位姐姐向她绘声绘色地描绘完整个场景，包括烟霞山庄的人把那些尸体拖走，萧小仙若有所思。
　　“哎呀呀，姑娘你可不要怨那个俊俏哥儿杀人，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北夏狗贼，自从五年前跟北夏打仗输掉了，官家给北夏人银钱，哪里来的钱？都是我们小老百姓身上刮去的！北夏国对我们周朝人真是……我那口子就是打仗打没了的。”

　　夤夜，城中万户寂静，起起伏伏的屋顶上，一个黑影掠过，连一只夜枭都没有惊动。
　　打更的人揉了揉眼睛，只以为眼花。

　　萧小仙摸进了烟霞山庄，站在一块屋顶明瓦上，望着一望无际的飞甍画栋，庭院连绵。
　　这一片壮阔的屋宇南北贯穿，扩建了不少，已不是幼年她借住时候的景象。
　　萧明霜真有本事，萧小仙想。

　　萧小仙轻轻落到地上，像一片叶子，衣带无风，
　　凭着一点记忆，穿廊过院，翻了几道墙，终于来到一个独立院落门口。
　　这里距离正厅已经很远，依后山而建，在烟霞山庄偏西北角落，偏僻得很。
　　院门额匾书空白，连个题字都没有。
　　萧小仙整整衣襟，敲了敲木门。
　　她敲门，是用的一种奇特的节奏，除了她和里面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暗号。
　　良久，久到萧小仙以为没人应了，里面才响起一阵脚步声，有点匆匆，步履很沉、很浮，是不会武功的人才有的。

　　门打开了，一个月白长袍的男子，提着一盏素色灯笼，面容清隽，眉宇宁静，气质出尘，他的长相和萧明霜有一点相似，没有萧明霜那种灼人的俊美，淡得像一缕月光。

　　他一手提着灯柄，一手慢慢向前方摸索：“是萧三吗？”
　　萧小仙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清亮与旁人无异，但是却不聚焦，鼻子有点酸酸的，心情顿时比较沉重了，她按捺住复杂的心情，轻声道：“大哥，是我。”
　　被她称作大哥的男子，离群索居的简朴男子，正是烟霞山庄的大公子萧别离。

　　近六十年来，武林势力此消彼长。
　　除却少林淡泊名利，魔教远在阿尔泰一脉，光明峰无咎宫缥缈难寻……中原武林唯四大派势力最大，即烟霞山庄、大器堂、隐湖秘屋派、不弃城。

　　烟霞山庄的萧绝独创的“飞霜剑法”犀利无匹，独步武林。
　　萧绝有三名子女，一名义女。次子萧明霜继承了衣钵，无论武功、名望、气派，年轻一辈的侠少中隐隐领头者，幺女瑶池仙子萧瑶，萧瑶虽然武功不似乃兄高超，却生得雪肤花貌，沉鱼落雁。如今萧家在萧明霜的带领下门人遍布大周朝，佐以财势，一时风头无两。更兼萧家祖上曾是皇商，族中有旁支入仕，比起江湖其他门派，胜在权势不缺，富甲江南一地。唯一遗憾是从未露过面的萧大公子，据传不便于行，无人见过。

　　谁也没想到，如此风光，如此鼎盛的烟霞山庄的大公子，居然是一个瞎子。

　　院内别有乾坤，一条石甬小道以五色石按某种规律镶嵌而成，石甬小道的尽头是一派溪水，由西引起，由东而出，溪水上小桥横跨，桥旁一株老梅，花期已褪，青梅才露新绿尖。
　　院子四个角落种植着金盏、蔷薇、木樨、芍药、素馨、芙蓉等等花草，南边墙角甚至还有一颗梨树和一颗杏树。
　　粗看并无章法，直叫人觉得花影扶疏，暗香浮动。
　　是夜，溪水上腾起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后面的木屋，令人无法瞧得清楚。

　　萧小仙一看，笑了：“还是这么麻烦。”
　　萧别离道：“你也很久不来看我了，试试吧。”

　　萧小仙“嗯”了一声，取过他手中的素绢灯笼，向着那颗梨树走去，控制步幅，心中默数到十二，正好走到停下，她仔细看了看伸出来的枝丫，然后将灯笼挂在其中一枝上，柄朝外，做完这些，她转到树后一摸，摸到一把纸伞，伞的边缘缀了六颗拇指大的镂空金玲，她撑着这伞上了桥，却将伞留在桥那边，数着步子退回到萧别离站的地方。
　　等她做完这些奇怪的举动，桥居然动了，那些花树也动了，一直弥漫在二人眼前的如烟似雾的迷障迅速卷起，形成一股强劲的风，刮得萧小仙不得不闭了眼，等她睁开眼时，发现，方才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方位。

　　“好厉害的阵法！”萧小仙赞道，“如若不是还记得你告诉我的法子触动正确的机关，消除了障眼法，我恐怕已经被骗，落到水里去了，水里如今还是养着金蚕蛊吗？”
　　萧别离道：“换了，以前那些法子太狠，如今都是些不会害人性命的。”顿了顿，道：“也许，就是因为造了些伤害命理的东西出来，有伤阴鸷，才会令我的眼睛瞎了。”

　　萧别离一脸平静，倒是萧小仙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萧别离道：“你有五年没有来过了，五年前你们同赴边境，那一仗后发生了什么事，回来后就再没听明霜提过你了”
　　萧小仙道：“边境那次，只是个导火索，十年前我离开萧家，并不是因为我背叛你们，而是萧明霜已经与我是两路人。这次，我受人所托，来调查件重要的事情，线索到了烟霞山庄就断了。”
　　萧别离，道：“什么事？”
　　萧小仙道：“宫中在五年前失窃了一副石榴图，据说隐藏着一个秘密，后来流落到北夏人手里，间接导致了北夏和大周那一战大周惨败，割土献银，这五年间，皇帝派了暗司首领带人暗里去找回那副石榴图，暗司的人好不容易拼了性命带了图离开北夏，却在回京途中失了踪，现在北夏和大周都在找这幅图，恐怕南诏那边也插了一杠子。”
　　萧别离沉默片刻，道：“跟萧明霜有什么瓜葛？”
　　萧小仙叹气道：“我追踪的三个北夏人到城外，遭到一群黑衣蒙面人的狙击，迟了一步，那三个人被萧明霜斩杀于闹市，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
　　萧别离本来清亮的眼眸添了一抹愁色，萧小仙顿时觉得不该来这里问他，徒添烦恼。
　　萧别离道：“我听说，明霜会去蒋州处理事务，不知道是不是和你所追踪的事情有关，但是有一件事你需知道，无论何种处境，我终究还是你大哥，无论你还姓不姓萧。”
　　萧小仙心中一暖，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