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什锦彻月

6、冷雨天台葬女孩

　　Gakupo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了，惨金色的冷光洒满了整个天穹似的灿烂，像是北欧神话中说的诸神之黄昏。
　　“回来啦？”
　　化着浓妆的女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有点讶异她的早归，Gakupo在身后关上了防盗门，问道，“今天有什么事吗？”
　　“你爸最近赚了一笔，心情不错，今晚请了朋友在咱们家聚会，我亲自下厨，怎样？”女人眼光带着得意之色，“你也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今晚给你露一手，快去帮忙摘菜！”
　　“哦哦。”Gakupo放下了包不咸不淡地应着，听着女人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这几天别总是想着出去玩了，你快高考了吧？赶紧看看书复习复习，有空多做点题！”
　　“我已经上大学了。”Gakupo平静地纠正，“去年才高考完。”
　　女人愣了一下，一拍脑袋，“哦哦，对，瞧我这记性。”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母亲，Gakupo有些无力地闭上眼。反正他大概也习惯了，习惯了他们两人经常性的不在身边，习惯了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过，习惯了家长会上望着身边空空的位置发呆。
　　他们还记得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就已经是Gakupo很庆幸的事了。
　　“发什么呆，摘菜。”女人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问道，“对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住的地方不？朝阳街那栋房子。”
　　Gakupo的动作僵硬了一下，马上又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淡淡地答道，“记得啊，怎么了？”
　　“那边好像在拆迁。”女人说。
　　Gakupo讶异道，“拆迁？迁到哪去？”
　　“谁知道呢，八成是给一笔补助金打发走人吧，那一块早就想拆了，可惜钉子户太多，迟迟动不了工。”女人耸肩，“哪天你回去一趟把房产证拿回来吧，咱们也能领一笔回来。”
　　Gakupo沉默，他想起了Luka，不知道如果那边的房子不在了，她们一家会搬到哪里去。
　　那个女孩大概已经经不起任何灾祸了，纵使她再坚强。
　　“说起来啊Gakupo，”那个女人看他沉默，又絮絮叨叨地开口，“都上大学了，女朋友有没有啊？”
　　“有。”Gakupo挑眉，淡笑，“而且她还约好嫁给我。”
　　“现在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点？”女人皱眉，“你有空先领给我看看，不对我胃口我可不同意。”
　　“再说吧。”Gakupo笑着摇头，洗菜，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晚餐很丰盛，大盘小盘错落着摆满了一桌子，十来个男男女女围着桌子坐，乌烟瘴气地划拳大笑着开酒，女人系着围裙笑得花枝乱颤像个胜利的厨师。好像每一个人都无比开心，欧吉桑欧巴桑们争着捏他的脸，连平时沉默的父亲也眉开眼笑地对瓶吹啤酒，而Gakupo就偏偏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开心什么。
　　菜不对他的胃口，虽然出自母亲的手，但比起过去似乎就是差了什么东西一样让他觉得哪里不对，索性动了几筷子以后就不吃了。吵闹的晚宴吵得他头疼，但也不敢擅自离席。
　　Gakupo就是这样，比起正常的男孩子来说少了一分热血多了一分安静，高中时别人在操场上挥洒汗水释放着荷尔蒙呐喊觉得这就是最激情的青春，而他在图书馆安安静静地坐着研究尼采的世界观。但他并不是书呆子，只是天性不喜欢吵闹。如果学校的女生有做值日做得晚了一点的便可也以看到篮球场上那个独自运球灌篮的男孩的背影。
　　真是闷，Luka的那个字说到点上了，太闷骚了，让人头疼。
　　当Gakupo正在思考用什么理由回房间避一避这个令人不舒服的场合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进了一条新的短信。
　　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疑惑地点开，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来顶楼，见我最后一面。】
　　Gakupo脑内嗡地一声，合上了手机一下站了起来。
　　未知的对象，奇怪的内容。然而仅仅只是看了着一行字，Gakupo就知道了它来自谁。
　　最后一面？什么意思？
　　顶楼，很明显的联系，那个最坏的答案已经在嘴边了，可他实在不愿意说出来。
　　正在聚餐的人们疑惑地看着突然站起来的人，有几个喝高了的男人还以为他要帮忙倒酒，还把空酒杯递了过去。
　　“抱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继续。”Gakupo憋了半天吐出一句生硬的话，不顾所有人的反应向门口奔去。
　　“外面在下雨，你去哪？！”女人在他身后喊。
　　Gakupo没有理会她，重重带上了门，在黑暗中奔跑上通往21层的消防楼梯。
　　“去楼顶？门都锁哩。下午六七点都锁，有专门人看着咧。你一个小娃娃上去作嘛？”当时他记得那个有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清洁大妈跟他这样说，而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恐怕早就落锁了。
　　上一次Luka就是由于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在晚上的时候被锁在了外面。也许这里的工作人员比较秀逗锁门时不知道看一眼外面有没有人没回来。
　　或者，也许是平常根本不可能有人上去，所以他们从不在意。
　　Gakupo几步爬完短短的楼梯，轻喘着气，踩着零乱堆放的扫帚过去，一脚踹向那扇小门。
　　铁皮门发出咣的声响，晃晃悠悠地开了，还好，那把大黄铜锁只是挂在上面没有锁上，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疏忽忘记了。
　　Gakupo迈进去，听觉马上被噼里啪啦的雨声灌满了，外面下着雨，正如母亲所说，而且雨极大，有力地击打着地面，简直是用力地砸下来的雨滴。让他不禁想起六年前的那个雨季。
　　“Luka！”他喊了一声。可是周围嘈杂的雨声让他听不清他自己的声音。
　　还好，在周围突出的水管中他捕捉到了那个身影。女孩穿的白色衬衫已经湿透，披散的长发发梢淌下的水流顺着裤管流向地面，全身似乎像是冲了一场没脱衣服的淋浴。
　　似乎这个比喻有点庸俗，但根据淋雨的程度来看，确实如此。
　　“你来了？”她转过身。
　　Gakupo本来有很多的疑问，譬如她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等等等等。可最后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话，“……出了什么事吗？”
　　“谢谢，这么晚还能来见我。”Luka微笑，没有理会他的问话。
　　“‘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还是你们家要去哪？”Gakupo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Luka低头笑，“‘我们家去哪’和‘我去哪’是没有区别的，我们家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而那个女人的意思是死也不想离开这座城市。”
　　Gakupo愣愣地看着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步步地后退，露出了悲伤的笑容，她开合着嘴唇，反反复复似乎是三个字，然而Gakupo没看清，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眼前全是一片湿润的模糊。
　　他看了半天，才看出那三个字是【对不起】。
　　“你到底要干什么？！”
　　Gakupo上前拽着她湿透的手臂，Luka在离坠楼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慢慢眨着蓝色的双眼，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再见啦。”她垂下眼帘仿佛不敢面对他的目光，“……还有机会再见吗？”
　　“你就非要这么任性吗？”Gakupo皱着眉头，声音有点嘶哑，“就只想放弃了事吗？可是你放弃了之后那些在乎你的人怎么办？”
　　“Luka，这个世界上，喜爱着你的人永远存在，即使可能比起别人少了一些，可是并不是没有，永远不可能会是没有。”Gakupo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比如你的母亲，没有母亲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累赘的，她已经体会了失去丈夫的痛，你还忍心让她承受一遍失去女儿的痛吗？”
　　Luka低头不语。
　　“还有，我啊。”
　　“……诶？”Luka发出了短短的疑惑音，抬头看向他。
　　“我喜欢你啊，Luka，无关什么约定，无关任何的一切，我只是单纯喜爱着你的存在罢了。”Gakupo说，“所以你在这世界上还不是一个人。我接受了你的存在，无论怎样的你，我都接受。”
　　“真的……吗……？”
　　Luka将全部重量压在了Gakupo的那只手上，颤抖着睫毛，眼里依稀有泪光闪烁。
　　“呐Luka，嫁给我吧。虽然仓促了一点。这个请求跟以前那个约定没有关系，只是对于现在的你。”Gakupo握紧她冰凉的手，微笑，“家人那边我会努力说服的，现在早了一点的话就先订婚。没关系的，无论是怎样的困难，我都会在你身边。”
　　Luka双手握着那只还温热的手，一如六年前那次的夏日的雨中，迷途的黑天鹅跟随着光的指引去了温暖的地方。她忽然哭出了声，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并不是喜悦的哭泣，确是悲伤至极的样子，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悲伤。
　　“不行啊。”
　　她轻轻摇头，喃喃。
　　“……不行啊……”
　　她索性靠在了Gakupo的身上，额头抵着他的前胸，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温热的泪水浸在被冰冷雨水湿透的布料上，烫出一块灼热的痕迹。
　　“……为什么？”Gakupo愣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Luka低语。“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去伸手索取。那是违背规律的，不可能被允许。你不懂啊，Gakupo，你怎么会懂呢。你一直都是安安稳稳地长大，你跟我不一样，你面临的东西，和我面临的东西也远远不一样。我的位置比起你的位置更能看清这个世界的实质，它是残忍的，森严的，任何企图越过它规律的人都会被制裁。”
　　“……并不是……”
　　“你体会过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吗？你试过连续一个星期住火车站还差点被人拐去下药吗？你知道一个人缩在墙角一直哭一直哭却没有人同情，每一个走过去的路人都给你鄙夷的眼神的感受吗？”Luka有些歇斯底里了起来，“你不知道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会有什么感觉！你怎么可能知道？！是啊，你怎么可能知道……”
　　她抬头笑笑，眼神有点空洞，“呐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想过去卖【】身……要不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你来的话。”
　　Gakupo沉默了。任由发梢的雨水淌到脸上，沿着下巴滴下去。
　　他试着伸出手，将Luka拥进了怀里，仿佛这样能给予那个孩子一点温暖。而她也没有反抗，木然地靠在他胸前，尽管两人的身体都被雨水打湿得冰凉，谁也不能给谁以温度。
　　“对不起。”沉默片刻，他憋出一句。
　　“你对不起我什么呢？”Luka抬眸。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
　　可那不是你的义务啊。
　　“抱歉咯，是我过分了。”她淡淡道，“你能来见我就已经很感谢了，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能找个地方弄干一下么？全身湿漉漉的很难受啊。”Luka歪头。
　　Gakupo愣了一下，“我家里现在大概很多人在……要不在附近找个酒店……？”
　　“……这么晚了你让我一个弱女子跟你去酒店开房？”Luka气结，有点好笑地看着Gakupo的脸唰地红了上去。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咯，逗你玩的。”Luka转身瞥了他一眼向着那扇门走去。“你大概也没有这个胆子。先回去吧，在这淋着也不是个办法。”
　　Gakupo听懂了她说的没有这个胆子是指什么，盯着她的背影赌气似的心说未必。
　　“那个……Luka，”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开口，“但是你……”
　　“什么？”她转头。
　　“……不，没事。”
　　“你以为我真的会从这里跳下去？这可是你家楼顶唷，我会做这么不周全的事？”Luka斜眼，去推动那扇门。
　　不周全？Gakupo没太听懂，不过也不敢再问。
　　“……呐，Gakupo……”
　　Luka冲着他转过身，脸色变得极为奇怪。
　　“怎么了？”
　　“你刚刚，是怎么进来的？”
　　“诶？”Gakupo愣了，“从那扇门啊。”
　　“可是，”女孩露出古怪的神色。“它锁了。”
　　Gakupo瞪大眼，上前推了推。铁皮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外面卡着门闩，毫无疑问是那把黄铜锁。
　　可是他刚刚进来的时候门没锁，那把锁头只是斜挂在一边的门上而已，要说卡住了，也不大可能。
　　那似乎只剩一个解释了。
　　“有人……”Gakupo缓缓道，“在这段时间内，在外面把门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