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谣》洛囍

7、第四天

　　第二天谷雨起来的很早很早。

　　自从知道清明的时间不多，谷雨就越来越珍惜她和清明相处的时间。吃饭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匆忙，和清明相处的时候却总是慢条斯理。

　　想着昨天晚上的梦，谷雨觉得自己离清明的过去又近了一些。

　　短短几天的相处，谷雨发现自己对清明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好奇，又像是不甘心。想着要得到些什么，又想要证明些什么。

　　“你后悔吗？”

　　天还没大亮，清明正站在窗前往外看，街道宽阔而空旷，零星有几辆车飞驰而过。一座又一座的高楼拔地而起，闪烁着的霓虹像是彩虹化作的桥梁，路灯如同地面的繁星，一切都新鲜而陌生。

　　清明很喜欢这里，她跟谷雨说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过，也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色。

　　“后悔什么？”

　　“我是说……你后悔……为了阿玉殉情吗？三世草木……值得吗？”

　　“不后悔。”

　　清明笑了，那表情里带着的幸福让谷雨莫名其妙的嫉妒。

　　“三世草木也好，三世为人也好。为了阿玉的话，就算是要我在地狱里度过十几个元会，我也心甘情愿。”

　　“元会是什么？”

　　已经是谷雨第二次听清明说起元会这个词，听上去像是一个时间单位，但在人间并不流行。

　　“元会就是量劫，一万零八百年是一会，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是一元。”

　　“……你真的不后悔？”

　　清明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笑着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条红线。

　　“不后悔。”

　　谷雨脸色阴沉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话，漠然的把手背到了身后，偷偷的握紧了自己的手腕。

　　那里也藏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线。

　　“三世……是多久？”

　　“轮为野草，一年一世，轮为胡杨，千年不败。”

　　清明又去看窗外了，说起三世轮回，她依然有些落寞。

　　“我不怕做三千年的胡杨，可我怕忘了她。谷雨，如果我忘了她，那可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比你更身不由己。

　　清明知道谷雨帮不了她，也没有要求谷雨回答，依然看着窗外。

　　谷雨简单的整理了自己的行李，不多，除了换洗的衣物之外只有电脑，一个登山包已经轻松装下。整理杂物时看见了昨日同心锁的钥匙，按习俗来说，这把钥匙应该在离开小庙坐船渡江的时候随手扔进江中，以表示除非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否则两人永远同心同德，誓不分离。

　　可是谷雨心里清楚，她与清明并非是海枯石烂的情意。

　　“你留着吧。”

　　谷雨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时，忽然听见了清明的声音。抬起头，清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窗前，站在谷雨身旁。

　　“昨天是我唐突了，不顾你的想法就任性的让你加了一把锁上去。虽说这种祈福都是不灵验的，但始终也有些不妥。过几天我走了以后……你若想的话，便回去把那把同心锁拆下来吧。”

　　谷雨没说话，顺手把钥匙放进了钱包里，点了点头。

　　“今天想去哪里？”

　　“我想离开这里，想去看看七百年后的世界，可以吗？”

　　谷雨一怔，她本来以为清明今天会选择继续去以往想去的地方，或者再在这里多停留一天。

　　“看，这个世界……？”

　　清明点了点头，她的发色是很深很纯粹的黑色，配上浅色的衣服，这种反差让清明觉得具有一种很迷人的洁净感。

　　清明是很漂亮的，在梦里，这种漂亮伴随着活泼和开朗，而在七百年后的现在，接连失去了一切的清明看上去很安静。七百年前的清明是那么爱笑，谷雨记得在梦中的清明牵着自己的手一路大笑着冲过人群，记得她灵巧的剥开淡红色的菱角靠在自己身上浅笑。那种无忧无虑的笑靥，谷雨从没有在梦外见到过。

　　谷雨很希望看清明笑一笑，发自内心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然而命中注定的永别近在眼前，清明又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你想看这个世界的话……现在还太早了。”

　　谷雨犹豫了一番，最终决定带清明去看看并不美好的这个世界。既然注定要失去，面对越来越近的别离，还是不要有太多的迷恋与羁绊更好些。

　　谷雨并没有发现，自己早就已经越过了这条底线。

　　“这个世界……比你想的更美丽，也比你想的更丑陋。晚上有华灯千放，熙熙攘攘，有看不尽的光怪陆离，有数不清的零食点心。可也有臭气肆溢的河水，有横行跋扈的权贵，一夜之间有无数死不瞑目的人，有看不见的罪孽和摸不到的恶意，有你永远都不想知道的纷争和血腥。”

　　“这个世界大的可怕，你爱过的恨过的，转眼间就消失在随便哪一个角落里，所有人的命运都随着这些灯火辉煌的城市颠沛流离，挣扎在狰狞可怕的波涛激流里。就算你拼命的在这条河流中呐喊呼叫，你的吼声也会轻易的淹没在这个时代的洪流中，没有人能够看见你，没有人会注意你，更没有人会救你。”

　　“这样的一个世界……你还会想要看一看吗？”

　　谷雨从窗前转过头，清明的脸上没有失望，甚至没有吃惊。

　　“可是你救了我。”

　　清明忽然笑了，绽放出的那笑容居然就是谷雨最想要看见的那一种。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可怕。你都救了我。不管这个时代是什么样子，至少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如果有你的话。”

　　谷雨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怔怔的看了清明很久。

　　她总是觉得清明是七百年前的古人，不会比现在的人拥有更多的智慧。然而一点一点的，她发现清明并不软弱，更不愚蠢。相反的，清明比她所想象的要强大的多。

　　“你和阿玉很像。”

　　“你说过了。”

　　“今天不只是看上去像，连说话的样子和脾气都很像。”

　　“我不是她。”

　　谷雨开始觉得没有耐心了，对于她而言，这样的评价绝对不是什么褒奖。人是在群居中独居的动物，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看上去像另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阿玉就像是清明的影子，永远跟在清明的身边，只要清明站在阳光下，阿玉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阴霾，遮住了谷雨的一切。

　　谷雨讨厌这种感觉。

　　“她也会这样跟我说话，在我第一次想让她带我出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告诉我。对我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

　　清明还是笑着，那表情真美。谷雨由衷的希望这样的笑容是真的由她而起，而不是因为眼前的自己又一次被清明当做了阿玉，不是因为清明再一次沉浸在了对阿玉的回忆和迷恋里。

　　“但最后她还是救了我。就像你现在做的这样。她带着我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里。给了我我以为永远都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

　　“我不想再听了。”

　　谷雨粗暴的拉上了背包的拉链，用力的把背包甩到了身上，摔门而去。

　　其实这样掩耳盗铃的举动毫无必要，清明不是人，普通的房间不可能关的住她，更何况谷雨的手上还带着那枚戒指，注定清明会必须跟在她十步之内。即使她走了再远，清明也就在她身边。

　　但至少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证明了不想沟通的决心，谷雨固执的离开酒店，大步流星却毫无目的的在街边游荡。

　　清明安静的跟在她的身后。

　　谷雨不回头，清明也没有伸出手。

　　一路走了不知道多久，深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了鱼肚白，街灯熄灭了，恍恍惚惚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谷雨路过了一个小小的早餐摊，刚刚炸好的油条和冒着热气的豆浆飘来一阵阵的香味，炸糕丢进油锅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龙眼包和豆沙包一笼一笼的摞在蒸锅上，像烟囱一样飘起白色的蒸汽。爱早起的老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来给全家人买早餐，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为新鲜的油条和炸糕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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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雨放慢了脚步。

　　清明和她一起坐在了小方桌的旁边。

　　时间还很早，来吃早餐的年轻人很少，都是匆匆打包回家的人。

　　“老板，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说完，谷雨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清明，又对着老板招了招手

　　“还有两屉包子，一碗皮蛋瘦肉粥，再加一块炸糕。”

　　看不见清明的老板反复确认了一下谷雨的确是一个人，有些诧异的问

　　“打包？”

　　谷雨摇了摇头：“就在这吃。”

　　“……行。一共二十三。”

　　不一会，一张小小的方桌被五花八门的早点摆满。谷雨把除了油条与豆浆之外的东西都放在清明的面前，然后开始往豆浆里加糖，再用油条蘸着豆浆开始慢条斯理的吃自己的早餐。

　　清明笑了。

　　“你报复我的手段，就是买来这些我不能吃的东西来馋我？”

　　谷雨点了点头。

　　“可我是鬼，我不会饿的。”

　　“……能看不能吃。馋你。”

　　谷雨含糊的说。

　　清明看着谷雨，感觉自己透过她看见了阿玉。谷雨像是一个神奇的人，与阿玉截然不同，但时不时的小细节和脾气中却与她记忆里的阿玉一模一样。如果说谷雨就是阿玉，那么这样的阿玉未免与她认识的那个阿玉少了些痞气，少了些潇洒和随意；可如果说谷雨不是阿玉，她却偏偏拥有阿玉的那份善良和纯真。

　　——如果你是她的话，我是不是太幸福了些。

　　清明忽然开始希望自己能留在人间更久一些。不只是为了记住她跟阿玉的过去，也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坐在早点摊前努力吃包子的那个女人。

　　——如果来世，我真的能再遇到你就好了……

　　——如果来世，你还是你，那该多好。

　　清明的心里很清楚，她留下的那道法印并不能保证她再一次遇到谷雨。因为当她三世轮回以后，谷雨十有八九也已经转世轮回。

　　整整一天，谷雨都什么也没说，对清明视而不见的到处走。她先是去了海洋馆，然后去了一家很大的购物中心，给自己买了几件衣服，然后去超级市场买了零食和快餐偷偷带进电影院里，甚至用已经过期的学生证假扮学生买了游乐园的夜场学生票。

　　比约会更充实的度过了在这个城市中的一天。

　　站在摩天轮上，时间已经很晚，这天的人并不多，谷雨一个人站在摩天轮中看着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上的一串串彩灯。

　　“看，这就是这个世界。”

　　清明站在谷雨的身边，忽然间拿起一瓶可乐，十分谨慎的拧开喝了一口。然后表情复杂的皱起了眉。

　　“……这个味道……好奇怪啊……你们居然会喜欢这个？”

　　谷雨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可乐是否好喝这个问题上，而是十分惊讶的看着清明问

　　“你……你能喝？”

　　清明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我不会饿，但不代表我不能吃东西阿……我不能摸到其他的东西，但是所有你触碰过的东西，我都能摸到，可以和你一样的感受，甚至品尝。”

　　看着谷雨震惊的表情，清明有些得意的抿嘴一笑，故作惊讶的模仿着谷雨的表情。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当然没有阿！”

　　“谢谢。”

　　“……什么？”

　　谷雨有些不自然的把可乐从清明的手里抢过来，转过身拧开盖子喝水来掩饰不安。

　　“……谢谢你带我看这个世界。”

　　清明说完，忽然张开双臂从背后抱住了谷雨。

　　“谢谢你。”

　　谷雨白净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咬着嘴唇挣了挣，却没有真的从清明的拥抱中逃开。

　　“——我又没有带你……只是我自己要逛一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