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谣》洛囍

10、第六天

　　第二天一早，连续请假好几天的谷雨开始正常上班。看上去她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话比平时更少了。

　　师兄弟们对于科室里唯一的一位女同门颇为关注，纷纷询问谷雨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而谷雨则只是简单的应付一句：“有点私事，临时出去了几天。”

　　那些兄弟们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心多八卦两句，却都被谷雨那张冷冰冰的脸吓退了。

　　她今天异常冰冷，就连领导通知大家一起出外勤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谷雨是个出名的工作狂，以前每次听说出外勤，谷雨都是神采奕奕的。

　　几个人开车到了某个破败的建筑工地，到处残垣断瓦，一看就是弃尸的好地方。据说是几个小时前有个倒霉的拾荒者想在这里拣些能拿去卖钱的建筑垃圾，结果不小心翻出了两具高度腐败的尸体。

　　不用说也知道，这两具尸体不太像是自然死亡，毕竟自然死亡哪有死在这种破地方的。据说初步推测是已经晾了一个多月了，尸体穿着血衣，虫吃鼠咬的，彻底面目全非。

　　近日清明时节雨纷纷，几场春雨下过，本来就高度腐坏的尸体被雨水一泡一蒸，散发出十分“迷人”的味道。

　　“谷师姐？去看看？”

　　几个师兄弟也在这行做了这么些年，说害怕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大家都有基本的审美，谁都不会抢着去看一副烂透了的臭皮囊。而谷雨则素来例外，每次一出外勤，不管多恶心的尸体她都能像嗅觉失灵一样认认真真的参详。加上谷雨心思细，水平高，初步判断极少有错，久而久之队里也就形成了工作习惯：只要有外勤，谷雨先上。

　　确实，如果是平时，谷雨是很乐意去看看的。

　　但今天例外。

　　今天清明就在旁边。

　　虽然明明谷雨是人清明才是鬼，但谷雨还是不想让清明看见自己每天都要面对的那些事情。法医这个行业听上去酷炫，但真要动真格的，大部分人都会吐的一塌糊涂。清明看上去和生前的模样无异，既没有面色惨白，也没有浑身滴水，更没有像淹死的人一样泡的肿胀不堪。所以谷雨估计，死掉的人大概也是正常时候的模样，不会真的都缺胳膊少腿，以此推测，清明就算是鬼，见到的同行也都应该是体面的鬼，而不是那些血肉模糊的。

　　她怕清明害怕，于是不愿上前。

　　同事们不明就里，依然傻乎乎的看着谷雨问：

　　“谷师姐？”

　　“我昨天脚崴了，不想往上爬了，你们去吧，回单位我再看。”

　　清明看出了端倪，拉住了谷雨的手，贴着谷雨的耳朵细声细气的说：“没事，你就过去吧，不就是个死人么，我也是死人，不会怕的。”

　　谷雨心里其实也是想去看看的，人都有怪癖，谷雨的怪癖大约就是对于尸体的热情。但一看见清明那纤细轻盈的模样，就不想要往前走了。

　　——那些恶心的东西，怎么能让清明这种晶莹剔透的人儿瞧见。

　　看着几个同事都走了，谷雨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扭捏了一下，别过了头对请明说：

　　“我是不愿意让你看见那些恶心的东西……”

　　清明却莞尔一笑：“你想的太多，在我那个年代，饿殍满地，动辄流血漂橹，什么样的死人我没见过？你就去吧，说不定我比你懂得的还要多呢。”

　　“怎么可能……”

　　清明笑道：“怎么不可能？我家是大元贵族，父兄杀人如麻，军功赫赫。我虽然没上过沙场，但也杀过人。哪像你……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你这样子的人。”

　　谷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半步，换了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清明。

　　“怎地？吓着你了？”

　　清明站在原地，俏生生的拢了拢自己垂在自己胸前的长发，笑盈盈的，十分得意。

　　谷雨忍不住想象出了清明身穿贵族华服，动手杀人的模样……

　　——绍敏郡主？

　　谷雨啧啧称奇，摇了摇头，故作镇定的往上走。

　　那两具尸体确实是难得的恶心，清明的神色却淡定极了，兴致勃勃的蹲在一旁，和谷雨一起仔细的凑着热闹。戴着口罩的谷雨忍不住怀疑身为女鬼的清明是不是没有嗅觉。

　　接连看着两个同事从清明的身体里穿过去，谷雨惊悚的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给清明腾出了一块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谷雨也放下了原本端着的架子，认认真真的进入了工作状态。看了没多久，还没等她做出判断，清明就说出了吓人一跳的结论：

　　“第一个是迎面刺伤，大约是让匕首类的东西捅的。长有七寸，反手当胸没入，当是熟人所为；第二个脑后有创，许是逃走时被石硕打破了头，摔倒之后被人骑在身上捅死了。瞧着这幅模样，应是一伙小贼分赃不均，领头的把这两个帮手都灭了口了。”

　　谷雨也不过是才验证了几处贯穿伤确实是刀伤无疑，而关于凶器的长度和刺入的角度，都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证。突然间听到清明笃定的答案，谷雨大为惊讶。

　　面对她的惊讶，清明不甘示弱的伸手戳了戳尸体的头部：“我保证没错。”

　　谷雨狐疑的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这二位的鬼魂就在这周围？”

　　清明没回答，反倒是一旁的一位同事吓了一跳：“谷师姐，前两天可刚过完清明节，这趟外勤本来就够不吉利了，你可别再吓唬我了……”

　　谷雨知道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笑笑打了个圆场便转身往远处走去。

　　走到了一处离人稍远些的地方，谷雨一边弯下腰假装寻找值得一用的线索，一边小声询问清明：

　　“……那两个人你看见了？”

　　清明背过手，蹦蹦跳跳的跟在谷雨身旁：“久病成良医，像这么死的，我见过好几个呢！”

　　谷雨被她志得意满的样子弄得有些不适应，暗暗嘟囔着：“……你这哪是久病成良医……”

　　“我可是能听见的……”

　　照片拍完，记录做完，现场的价值利用的差不多了，谷雨一行人把尸体打包，准备带回队里。

　　车里狭小，没有清明安然容身的地方，若要她像来时那样安静的在后车厢里倒也不无不可，只是如今里头放着两具臭气熏天的尸体，要是让清明跟那两个烂的不成样的家伙坐在一起，实在不太像话。无奈之下，清明只好坐在谷雨的身上，好在她对别人来说是透明的，倒也不会被人看见。

　　谷雨和她早就已经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了好几夜，此时清明坐在谷雨的身上，倒是也没什么好尴尬的。谷雨坐在副驾驶，一路都看似低着头玩手机，实则是在与清明聊天。

　　『你真的杀过人？』

　　清明有些费力的看着谷雨的手机屏幕，点了点头：“我作甚要骗你？你这些天已经想起来了许多事，难道还没有记起来我是什么人吗？”

　　『我只梦见过跟你在一起时发生的事……你在我面前……』

　　谷雨想了想，删掉了已经打出来的『我』，改成了『阿玉』。

　　『你在阿玉面前杀过人？』

　　“那倒是没有……”

　　『你怎么会……为什么会杀人？』

　　清明无所谓的一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我杀的是汉人，我家是色目人，那时候你们汉人是算不得人的，被人杀了是常有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万恶的旧社会……

　　听清明说自己不是汉人，谷雨倒也不算是太吃惊。仔细看来，清明虽然有黑发黑瞳，却同时有高而挺直的鼻梁，略微深的眼窝，加上她白皙的肤色，确实是有些异域风情。从遗传学和人类学的角度上来看，清明不太可能是炎黄子孙，只是术业有专攻，谷雨无法看出清明的血统究竟更倾向于什么地区。

　　谷雨顿悟原来清明偏白的肤色并不是因为她是女鬼，还来不及发表自己的想法，就忽然又想到了个大问题：难道自己上辈子不是龙的传人？

　　『那我……』

　　谷雨刚想要把『我』改成『古玉』，可是由于手机有输入记忆，gu'yu了几次，打出来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我杀人的时候又不认得你……”

　　清明顾左右而言他。

　　一路上聊着，谷雨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弃了强调自己和古玉的区别，算是默认了自己跟古玉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的确，一模一样的脸，断断续续恢复的记忆，几乎相同的名字。谷雨就算再怎么想要否认，恐怕也难以找到借口。

　　回到队里二次验尸，清明的一番论证都被一一核实，谷雨不得不第二次对清明刮目相看。

　　“怎么样？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说的可是对的？”

　　谷雨无奈之下只能点了点头。

　　经过一整天的共事，清明又一次改变了谷雨对她的印象。谷雨本以为清明是个娇弱的闺中小姐，却没有想到原来竟是女中豪杰。

　　可想想也不无道理，一般的千金小姐，又怎么会喜欢上走街串巷的野货郎，怎么会有勇气与女人相爱，怎么会有魄力投湖自尽呢？

　　谷雨看着清明，忽然觉得她与自己梦中的那个清明并不完全一样。

　　也许梦中的那个清明只是阿玉眼中的清明，并不是自己所认识的这个。

　　也许在阿玉的眼里，清明是温柔素雅，蕙质兰心的，而在自己面前，清明则展现着另一种魅力。

　　她相信自己眼前的清明与阿玉认识的那个没什么不一样，只是阿玉喜欢的是清明温润可人的一面，而自己喜欢的，则是清明俏皮伶俐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