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雲》獸徑邊界》墨染夜玖

5、第 5 章

　　昏睡了一天一夜后，他悠悠转醒。

　　躺卧在距离地板仅只15公分高、质地偏硬的床板上。简易的床似乎只是在木板上铺上某种动物的兽皮，对於睡习惯凝胶制的记忆床垫的他来说，压根是折磨。

　　掌心轻轻滑过，野兽的皮草有些粗糙。

　　云雀试图坐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终究只在床上伸展、扭动，□□的背部摩擦兽皮的所带来的刺痛感，提醒了他裸露著上半身的事实。

　　意识到身上只有一条某种动物毛皮和植物纤维交织而成的兽皮遮掩重要部位，从没体会过除了洗澡之外，上半身和大腿以下的部分均暴露在空气下的感觉。

　　他下意识一怔。

　　一向性格压抑、态度保守一板一眼的他，哪怕只是衬衫少扣一颗扣子露出锁骨都嫌暴露。

　　云雀猛然坐起身子。对於这种原始的穿著少见多怪，甚至有些难堪。

　　随著不解的视线，缓缓转动颈部。

　　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景色极其陌生，陈列在眼前各式各样的器皿和大型家具维持了最原始的面貌，似乎上头还带著一丝泥土和原木青涩的味道。

　　痛楚犹如炸/弹在他身上爆裂，每个部位都像断了丝线的木偶魁儡般不受控制。

　　他有种全身被狠狠敲碎、打散再重组的错觉。

　　茅屋外的嬉闹声不绝於耳，瞬间拉回了他混乱的思绪和防备。

　　看来他莫名其妙到了有生物居住的聚落。

　　记忆里确实存在著些微斑驳的意识——在即将陷入昏迷之时，似乎有人影凑近，将他带离被狼兽攻击的地方。

　　云雀皱紧眉头，四溢著警戒心。

　　尽管脑袋满是狐疑，至少他还清楚的知道——自己还身在黑曜之森。

　　跨出步伐，却发现踩在木头地板上会发出声响。

　　他弓起身、放轻脚步和速度，亦步亦趋走到窗边的模样彷佛是只怕生的野猫。

　　小心翼翼掀开棕榈叶制成的叶帘。

　　阳光穿透过缝隙毫不保留洒了进来，云雀下意识眯起双眼隔绝刺眼的阳光，他躲在窗边试图捕捉茅屋外的一举一动。

　　窗户外风景明媚，绿荫环绕。

　　由多位俾斯特曼和大小型态不一的狼兽组成的大家族气氛和乐融洽。

　　他躲避著窗外来回走动的俾斯特曼，屏著气息不敢大口呼吸，深怕多余的吐息都会让自己的位置一览无遗。对於嗅觉机灵的狼群来说，在如此近的距离要透过味道掌握他的行踪简直易如反掌。

　　云雀咬著牙，自己身在的茅屋位在狼族中央，就观察发现——目前根本逃不出去。

　　他轻轻吁了口气，冷凝的表情有些伤脑筋。

　　咿呀一声，不远处的门被缓缓打开。

　　云雀恭弥愣著身子深感不妙，如此简陋的茅屋里怎会有他的藏身之处？

　　他带著锐利的目光望向门口处，逆光的身影走了进来。

　　和当时失去意识前见到的身影相似，对方除了有他所没有的长尾之外、还有立於头顶上的双耳。耳边的嘈杂声彷佛一瞬间戛然而止。

　　当下的他几乎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云雀下意识警觉性的摸了摸大腿侧边，却惊觉自己全身只剩轻便的兽皮的事实。

　　原先的衣服、紧身裤甚至是防身的蝴蝶刀都不在自己身边。

　　他往后悄悄退了一步，却撞上树枝和大把棕榈叶做的墙壁。

　　收回紧握著草帘不放的手，虎视眈眈瞅著从外头进入屋内的雌性俾斯特曼。

　　对方的身高和他差不多，却比他的身材还要纤细一些。

　　他猜想，对方大概是全狼群里最瘦弱的俾斯特曼，女孩汪汪的紫棠色眼眸彷佛噙著泪水我见犹怜，窈窕的身姿曼妙，唇红齿白，肌肤剔透白皙。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

　　云雀恭弥提心吊胆、满是防备，对方却是一派从容。

　　「你醒了吗？云雀先生。」女孩浅笑，声音犹如银铃般悦耳。可人的脸蛋勾勒著温顺。

　　「………」云雀恭弥站在原地睨著她不说一句话，却掩饰不掉一丝狐疑攀上他冷傲的面容。

　　——对方为何会说他的语言，还知道他的名字。

　　「老大说等你醒了之后，要先让你喝下这碗汤药才能让你下床走动。看来是我来迟了。」她将门顺手带上。

　　一关上门后，她用手护住碗的边缘，深怕一不注意就会把手上的汤药溢出碗外。

　　女孩端著石头打造的碗走向他。

　　事实上那根本算不上是“碗”，不过是简陋的石器，碗的边缘满是凹凸不齐的缺口，勉强能装下液体。不过，对这群狼人来说，那姑且算是器皿。

　　对方保护著八分满汤药的模样有些笨拙，却毫无杀伤力。至少云雀恭弥不会想对这样瘦弱又温润的女孩，产生任何攻击的欲望。

　　他只是陷入沉默，满脸猜忌。

　　一度欲言又止，却又想静观其变。

　　在女孩走近他的这一段距离上，他用锐利的目光仔细的审视过对方好几回。

　　确认女孩身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利器能威胁他的生命安全后，云雀恭弥仍旧没放下高筑起的警戒心。相较之下，反倒是他还比较像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野生动物。

　　女孩将碗递给他。

　　杏眸满是期盼，她眼底带著期许凝视著云雀恭弥，彷佛这碗药是花费许多时间和心血熬出来的精华，若是云雀不领情就太不给面子。

　　云雀恭弥挨不过对方看似楚楚可怜的眼神攻势。

　　他逼不得已接下来路不明的汤药，却迟迟端在手上不肯送入口。

　　「……你……为什麼会说人类的语言。」他不解得盯著女孩的脸，这大概是他打从出生后第一次用过於裸露的视线注视著女性。

　　「……为什麼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只是扬起略为羞涩的笑容刻意忽略过他的问题。

　　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云雀掌心里的碗，摆明“喝了这碗药我才回答你”的用意。她想，自己大概向自家老大借了天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对待素昧平生又弥漫著危险气息的人类。

　　云雀恭弥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对方，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喝下这碗荡漾著琥珀色的药。

　　「——请喝吧……这能减缓圣露的毒，是阿柿亲手调制的药、很有效。」她抿著嘴唇浅笑，态度温婉却坚持，执意要让云雀恭弥喝下这碗药。

　　毕竟、这是六道骸亲自下达的命令。不，应该说是“请求”。

　　六道骸对她比起对待他人格外温柔、也不会板起严肃的面孔颐指气使，他对她丝毫没有首领的架子。

　　更何况若不是因为六道骸，柿本千种也不可能如此好心帮素未谋面的人类调制减缓圣露毒的药。事实上，柿本根本不知道解药需要哪些药材，只是凭著多年来的历练和直觉调配。

　　六道骸告诉他的处方签只适用於身为俾斯特曼的六道骸本身，对身为人类的云雀恭弥而言服用后会不会产生排斥性根本没有判断依据。

　　「………」云雀抿著嘴唇。

　　——“圣露的毒”？

　　他哪时候中了名叫“圣露”的毒而不自知，难道是蔓延在藤蔓上的毒？这群俾斯特曼不仅从巨大狼兽和紫藤的手中救了他，还给他解药？

　　女孩瞅著云雀恭弥，对方迟疑了一会才缓缓将碗凑进嘴边。

　　汤药顺著食道下滑，进而带动喉头上下滑动的模样让她会心一笑。对方虽然打从心底质疑她的用意和来意，却勉强喝下药的模样很倔强，甚至是赌气似的吞下汤药。

　　汤药一开始接触舌头表面有些苦涩，却随之飘散出乎意料的花香和果香。

　　他有些惊艳汤药味道带著微甜口感。药性温润不伤喉，温度适中不烫舌，的确没第一印象来的糟糕。

　　云雀将碗从嘴边移开再倾斜，好让固执的女孩看清楚碗底。让对方用双眼证实他确实把药喝完的事实，也下意识催促著要对方回答他的疑问。

　　「我是库洛姆，因为云雀先生的衣服上有绣名字所以……」女孩接下空碗，接著说到。

　　「那、那个，老大说在我帮你把衣服缝好之前，都要请你先穿我们的传统服饰。」害臊的库洛姆赶紧低下头，双手紧握石碗。

　　直到和云雀恭弥淡然的墨瞳四目相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进门后，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不像是骨子里羞涩的自己。

　　库洛姆低著头、垂下肩膀，有些沮丧。这是她头一次如此大胆不讳的凝视著异性。

　　她只是想确实完成六道骸难得交代给她的“请求”，没想到下定决心做到了之后，刻意高悬起的心和勇气，一下子都轻易被抽离。

　　「………」云雀见女孩的脸颊突如其来变得通红，才知道自己是用多麼深透人心和凛然的视线盯著对方。

　　他撇了撇嘴，移开过於凛冽的视线。

　　传统服饰指的是他身上的这块“兽皮皮草”？

　　的确不知道该怎麼反驳，自己的衣服因为战斗变得残破不堪，就算继续穿在身上也不过变成另类的风格，生性洁癖的他一样不会接受那种破碎而显得暴露的衣服。

　　在衣服这件事情上也只能暂时作罢。

　　「……听得懂人类语言是因为老大的关系……」她仍旧低著头不敢和云雀不怒而威的视线相视，库洛姆伸出手指比了比不远处的书架。

　　云雀的目光顺著女孩的指尖，从对方的头顶上移到用树木枝干和竹子编织而成的书架，里头摆放著琳琅满目却排列整齐的书籍。

　　各式各样的颜色、厚度甚至连专业领域都相当不一。里面的书有的攸关植物学、有的攸关动物学，有的还是保健医疗。云雀不知道这些书打哪里来，黑曜之森深处的狼族聚落里又怎麼会有人类的书籍。

　　「其实不只是我，还有老大本身、阿柿、弗兰还有犬，我们都会。」人类语言不是一个简单易学的系统，就像人类要轻易分辨狼嚎也是有某种程度上的困难。

　　不过他们之间，除了犬之外的人都把人类的语言学得有声有色。

　　一向贪玩、对学习兴致缺缺的城岛犬会的词汇不多，顶多是几句难听的粗话和基本会话。

　　例如“该死的！”、“喂、你这女人少黏在骸老大身边”、“阿柿，你快点去偷人类的泡泡糖，我想吃泡泡糖”或是“老大、有什麼需要我帮忙的吗？”

　　实际上，他们俾斯特曼也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少了人类语言他们一样可以沟通。只是为了和六道骸更为亲近，他们都二话不说学起了人类的语言。

　　狼族里愿意学习人类语言的人不多，六道骸偶尔要传达类似密令或是阴谋的时候，大多都是使用人类语言，而听得懂的人也仅只身为左右手的他们。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他们的优势。

　　云雀恭弥扬眉颇有兴致，他缓缓朝书架走去。

　　伫立在书架前，定睛仔细扫视著书架上有些泛黄、斑驳的书皮。

　　「……怎麼会有这些？」

　　身为研究者的他，基本上这些书都已经研读过好几回也都倒背如流，不过某些书的内容和资讯偏旧，那是尚未改版之前的旧书籍，里头有些知识目前已经被推泛又重新灌上新的定义。

　　「那是老大几年前从外边带回来的，迷路的人类把这些书遗留在森林里。」

　　对於饥饿、口渴又体力不堪负荷的人类来说，为了减轻重量而逐一抛弃派不上用场的东西，撇除生火工具、照明设备和紧急背包，最先被丢弃的当然是这些负重的书。

　　於是，对人类抱持著矛盾心态的六道骸顺手将这些书捡了回来，变成私人珍藏。

　　「……嗯。」云雀恭弥仅用语尾昂扬的单音节应答。

　　——第六次。

　　不到十分钟的交谈里，女孩总共说了六次“老大”。

　　打从库洛姆一开口说话，云雀就深深在脑海里记下对方的说话内容。

　　女孩口中的“老大”会是狼族里的首领？

　　还是只是带头的年轻公狼？
　　「如果老大知道你醒了，肯定会很高兴。」说到六道骸她总是止不住嘴角的上扬。

　　总把她放在掌心上呵护的六道骸对她有别於其他野狼，无论是谁。

　　打从她出生之后，生命中一直围绕著六道骸打转，从小父母因为狩猎失去生命，大他不到一岁的六道骸当时也不过是只幼狼。

　　依照狼族的习性年轻的公狼成年后，不得不离开原先的狼族，於是对方带著她在森林里流浪、肩负起抚养她的责任。

　　直到找到愿意接纳他们的新狼族，他们一直都是相互扶持走了过来。

　　纵使六道骸当上了首领，仍是把她当做当时的幼狼看待。

　　「老大就在外面，他要我等你喝完药之后，带你去找他。所以、那个……」她揉了揉指尖，六道骸对云雀恭弥的态度有些异於他人。

　　一直以来，六道骸都认为她是需要保护的幼狼，就算到了对方该成家立业、甚至组织家庭的时候仍然不愿意将心力分给其他雌性的俾斯特曼。

　　「………」他侧过脸，回望面对他显得局促的库洛姆。

　　扬起的眼眸满是狐疑。

　　——女孩口中的“老大”想见他？见他做什麼？

　　是要逼问他为何擅闯黑曜之森吗？

　　还是要给他严厉的惩罚，好在族人面前杀鸡儆猴？

　　或是得知了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黑曜石，所以决定杀他灭口，要给人类一个警惕，别再对黑曜之森有任何的妄想？

　　「云雀先生请放心、老大他不是坏人。」库洛姆猛力摇摇头，试图洗刷六道骸没来由的冤屈。看到六道骸对云雀有著明显不一样的态度，她认为是该抓住机会。

　　她知道——云雀恭弥将来有可能会变成重要的人，尤其是对六道骸来说。

　　「——我什麼都没说……」望著女孩变得格外激动的模样他觉得有些滑稽甚至好笑。

　　云雀勾起的浅淡得笑容有些无奈。

　　怎麼每个人都喜欢曲解他的沉默？无论是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库洛姆，还是认识他超过十年的Squalo。

　　说到那吵死人的家伙应该没事情吧？

　　反正对方的脾气和个性那麼硬，也不见得会弄丢小命，让这座丛林挫挫锐气也不错，省得一天到晚他都活在名为“Squalo”的水深火热之中。

　　「我、我发誓，老大他真的……」她拚了命在阻绝云雀恭弥私自把六道骸的形象和性格归类在差劲那一边。

　　她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从小时候开始，六道骸就已经把全部的心神倾注在身体孱弱的她身上。现在她成年了，身体状况也在柿本千种的照顾下也变得相当健康，除了狩猎和打斗激烈的活动不能亲自参与之外，基本的生活起居都不成问题。

　　库洛姆自认为延宕了六道骸的岁月，对方才会到现在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

　　现在的确该是轮到她为六道骸出一份心力，况且难得有激起对方兴致和好奇心的人存在，得在六道骸彻底错过对方之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其实那天带你回来的人是老大，帮你排掉紫荆毒的人也是老大，所以、他绝对不会对你怎麼样……」她以为云雀恭弥的沉默是回绝，更是排斥与六道骸见面，才会自乱阵脚把六道骸做的事情全盘托出。

　　实际上六道骸不是个喜好邀功的人，自是不希望库洛姆告诉云雀这种不足挂齿的事情，而他会带云雀回来也不是没有目的，只是这些深藏於心里的内幕库洛姆根本不晓得。

　　至於六道骸会不会对云雀做出什麼事她也不知道。

　　只是她认为在自己心目中的“好兄长”总是笑容可掬、温文儒雅、知书达礼，这样风度翩翩的六道骸肯定不会对云雀怎麼样……吧？

　　「……跟你去见他就是。」他挠了挠发丝，吐了口长气。

　　现在唯一能阻止女孩在他面前继续低声下气解释“老大不是坏人”的方法，似乎只剩——直接去见女孩口中的“老大”。

　　这麼说来，他昏倒的时候看到的黑影就是这个人，是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