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月志》紫上薰

3、第二章

　　北方小道，初春的寒气依旧袭人，古道残雪，远远竟似一片银白。只见得这银妆世界中，一道紫色身影，分外晃眼。紫锦贴身，银丝绣成的衣襟和腰带，在紫色轻纱外衫下，悠然而行，这不是天玖儿又会是哪家姑娘？一路而行，也不见得这丫头有一丝寒意，反倒是在树林间穿来往去，手中还不忘晃弄树枝，惹得叶上积雪纷然而落，在日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这一路穿行，天玖儿倒是像小孩似地跑跳着，什么流萤轻步绝世轻功早就抛到脑后去了。间歇发出铃铛般的笑声，正是独自耍得兴致盎然。此番下山，既无师父管束，也无紧要任务在身，天玖儿倒真叫一个潇洒自在，一路依着自己的性子玩耍，像极了脱缰的野马在那儿欢驰。所幸大寒天古道渺无人烟，不然的话，这番行径早已惹得人人侧目了。
　　只是不觉间，天色已暗，天玖儿一路玩耍早已忘记了饥饿，直到此刻才想起了食宿问题，笑着摸摸寒玉兔的脑袋，将它放回怀中，然后才施展流萤轻步，一道紫色身影在银白境界翩翩轻点，煞是好看。
　　缥缈胜地原是坐落在云怀境内，向东北沿古道而行，以常人脚力约十天能走到涂城北界，而此刻天玖儿施展流萤轻步竟是一日夜便走完了这段路程，进入涂城已然是深夜子时。这一路虽然看是仙影飘飘好不优美，可天玖的肚子早已不争气得开始叫闹，身子也是疲乏得紧，乍一进入涂城，眼见得孤零零的城墙内“笼门客栈”四个大字挂在破旧楼院门口，便兴奋得直直冲了过去，似是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客栈的门板：“掌柜———————”
　　一个“的”字还未出声，只听得“嗙”的一声，天玖儿的身子硬是压着门板直直砸在地上，摔起一身烟尘。天玖儿身下的门板早已碎裂，可自己的脸却正好怔怔地撞穿门板，磕在地上，疼得牙根都快断了。幸好这客栈地面是泥地，不然的话只怕天玖儿鼻子早已不成样子了。倒是那寒玉兔却机灵地向旁一纵，此刻正蹲在天玖儿的脑袋上，搓着小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后怕。
　　“这位客官，是打尖呢还是住店？”此刻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飘然入耳。天玖儿硬生生的忍住眼泪，挣扎着抬起脑袋向前看去，却见到一双黑色步靴立在眼前，再往上是粗布衣服，再往上却是一张笑脸，发半遮面，两撇小胡子，一顶蓝布帽子歪歪戴在头上，竟是微微躬身望着自己。
　　寒玉兔跳到天玖儿面前，伸出舌头便舔起她的鼻子，想来是擦破了皮肉，这一舔之下，天玖儿竟是泪水涟涟，不能自控。
　　“这位客官，是打尖呢还是住店？”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再次出现，依然还是那样的姿态。天玖儿强忍着疼痛，竟是带着哭腔喊出了那两个字：“住！店！”
　　此刻天玖儿的姿势可谓是四脚着地，要多难看便又多难看，却恰恰在这男人笑盈盈的眼下。殊不知天玖儿心中正是羞惭不已，那笑脸恰恰让天玖儿想起了天似海，要是让天似海见到自己现今的丢人模样，定会被狠狠取笑一番。这天玖儿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鼻梁骨是不是断了，鼻子是不是撞歪了，一想到天似海，便气得咬紧了嘴唇。
　　“客官，那是要住上房呢还是下房？”男子还是那笑盈盈的躬身姿态，天玖儿依然倒卧在地上起不了身。
　　“能……住就行……”
　　“客官，需不需要准备些酒菜呢？”
　　“没见到我都饿得起不来了么？？”
　　“客官，那您想吃什么菜？”
　　“能塞饱肚子就行啦！”
　　“客官，您想喝什么酒呢？”
　　“你……！！”天玖儿气得一跃而起，只见那男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连那眼神竟然也仍然是向下的，“你没见你姑奶奶受伤了吗？也不知道过来扶一把啊？你除了知道站在那里罗里巴嗦的你还知道什么啊？”
　　那男子居然神色未有改变，依然那么微微躬深，略带笑容，也不去瞟那天玖儿的神色：“客官，您还没说想喝什么酒呢？”
　　“你！！”天玖儿一时气结，好不容易下山离了那个欺负自己的师父，却倒是跑到涂城这破客栈来受气了。只是看那男子不惊不变的样子，竟是拿他无辙：“拿壶茶水便罢！！”
　　“客官稍等，”这回这男子总算是变了姿态，挺直了身子，低垂着眼帘，“小的去去就来。”说罢便转回身，掀起楼梯旁的门帘，隐去身形。
　　天玖儿望着消失的身影，狠狠地一跺脚，竟自坐下身来，抹起了泪水。这不坐还不打紧，一坐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玖儿托腮的右手撑不住了那昏昏而睡的脑袋，天玖儿才刹那清醒了脑袋。只见的面前桌子上多了一个茶壶、两碟馒头，而那点小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的身侧，依旧是那副躬着腰，笑眯眯，眼睛看着脚底的样子。
　　“客官，您醒啦？”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没醒能和你说话么？”天玖儿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你这儿就没有点小菜吗？怎么拿了两碟馒头上来？”
　　“客官，咱客栈啥都缺，就是不缺馒头，客官请慢用。”说罢，店小二便转身要走，惹得天玖儿急急地叫了起来：“哎你这客栈，该不会连个杯子都没有吧？这叫我怎么喝茶呀。”
　　却见那店小二不紧不慢缓缓转过身来，依旧是那样的姿态，笑盈盈地对天玖儿说：“客官，咱穷乡僻壤的，这不正好只有这一个茶壶两个碟子么，您就将就将就吧，啊！”
　　天玖儿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那店小二了，径自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去，只一嚼，确实眉头一皱，“哇”地吐了出来。天玖儿拍案而起，拿着馒头的左手直直地指向店小二：“这什么东西？是人吃的吗？你……你给我把厨子叫出来！！”
　　店小二也不慌张，像是没事般的缓缓而言：“客官，小的便是这厨子了，您有什么吩咐？”
　　“你！！……得了，把你们掌柜的给我叫出来！！”
　　“不好意思，客官，”这店小二竟是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脸上的笑意竟似更加浓厚了：“这掌柜的也是小的，这客栈里大大小小的职务，都给小的一个人担了去了。”
　　“你……”天玖儿正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本想得找到家客栈可以好生安歇着，却不料饭没吃到觉没睡着倒是生生摔了一大跤，更是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眼见得天蒙蒙之色，快是黎明了，这饭是吃不成了，天玖儿便想着找个床铺好好歇下。旋即向楼梯走去。这才刚踏上楼梯便觉到脚下梯板如朽木般腐落，天玖儿日日与天似海过招可不是白混的，当下飞身跃起，飞也似地着落在二楼客房前，身后的楼梯竟是轰然倒塌。向下视去，那掌柜的竟是痴痴笑着望向天玖儿：“客官，这楼梯经年失修，怕是不好踩踏了。”
　　天玖儿哼了一声，转身进屋，顾自检查了一下床榻，便悄然睡去。寒玉兔在屋子里蹦了一圈，而后跳上床，窝在了枕边。
　　涂城地处西北，气候以干冷为主，风大雨水少，是以农商业俱不发达，却是有几处铁矿，倒是年年挖采打造，为朝廷提供军备兵器，当地居民倒也能过上虽不富裕却也康泰的生活。而这边界城墙自然是寸草无生，冻土便野。这孤零零矗立在城墙内的笼门客栈不由得显得有些突兀，破砖朽木，本是为人而筑，却生生透出死灰之气，绝计没有人行来往的生气。
　　旭日东升，刚从远山探出脑袋，这灰色地界终于在日光柔抚中透落了点暖洋洋的霞彩之色。清晨的城疆，虽然荒芜却是一片平静之色。只这一片祥和之中，呼的响起一阵尖叫惊醒了这沉睡的不毛之地：“救人啊！救命啊！房子要塌啦！二楼还有人哪！”
　　这年轻男人的叫喊声伴随着木石低沉的吱嘎声竟是渐行渐远，一阵阵房屋的颤动却让睡梦中的天玖儿生生跳了起来。只见房屋摇晃着身体，脚下木板“吱吱”作响竟已开始散动下沉，窗棂墙幕碎石崩裂，顶上四角木石已然纷纷下落。这笼门客栈虽然破旧，却绝计没有想到会如此坍塌下去，天玖儿心中一个激灵，便掠过床上的寒玉兔到怀中，施展开流萤轻步欲找个出路飞将出去。可是这乱石崩裂、梁木下坠的情形怎可与平日里两人之间的你追我赶相提并论，只刹那二楼地板竟已开裂，整间屋子却坍坠了下去。天玖儿只顾着思考如何找到出口却没注意脚下，身子竟也随着房子塌落跌落一层，眼见得顶上梁木倒塌，天玖儿赶紧施展流萤轻步在缝隙之间略过石木，转身向门口冲去，却正对上堂柱直直倒压下来，距离竟只在分毫。纵然身怀绝世轻功，天玖儿却身无实战经验，竟然眼睁睁地瞪着那即将砸到自己的石柱，愣是动不起身子来。
　　只挣刹那，天玖儿只觉得身子被人从后一摞，一个人影闪向前来，右手挥刀砍向石柱，这一人粗的石柱被生生砍成两截，上面那截竟是向后跌去。天玖儿看的心惊肉跳，还没回过神来，那身前的人影却抓着她的手臂，左右挥刀在滚石落木中杀开前路冲出了客栈。还没等站稳身子，身后便是“轰隆”一响，整个客栈已然倒塌在地，激起一丈多高的烟尘。
　　天玖儿捂着口鼻咳嗽起来，待到烟尘散尽才看清救了自己的刀客模样。一把大刀，一张沉默的脸，相貌普普通通却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练武的人。天玖儿这才想起了什么，便学着武林中人的样子，竟是一抱拳，粗着嗓子大声说道：“大恩不言谢，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此话一出，那刀客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小半晌的沉默后，男子才淡淡说道：“在下楚剑，小妹妹不用客气。你……没事吧？”
　　一听得对方喊自己小妹妹，天玖儿还抱着拳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竟是吐着舌头笑了出来，一边还耸耸肩。怀里的寒玉兔也探出脑袋，似乎在观望着此间发生的情况，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伤到。
　　“楚哥哥，叫我玖儿好了。我还好，就是一点皮外伤而已。要不是刚才楚哥哥及时赶到，那我可真要压成肉饼子了。”天玖儿身上衣衫好几处被撕破扯断，手肘肩膀上还混有血迹，这没穿几日的新衣服竟差点毁在这笼门客栈中。
　　楚剑打量了下天玖儿的身上，除了身上的斑驳血迹，却见她的鼻子和脸上也有瘀青伤口，便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黑色马驹便奔驰而来，乖乖停在楚剑面前搓着马蹄子。楚剑将刀背回身上，然后转身向天玖儿言道：“玖儿妹妹，不如我带你到涂城找个大夫好好包扎伤口，这女孩子的脸上，要是不小心留下伤疤了就不好了。玖儿妹妹意下如何？”
　　玖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刺痛的感觉仍然让她眨了下眼睛。反正自己本来就是要去涂城的，当下在楚剑的帮助下，上了马，一道黑影载二人向涂城内城飞驰而去。
　　涂城内城与北界荒地迥然不同，一进入市集，那叫卖声和讲价声一阵高过一阵。集市人山人海，天玖儿童心大发，这边拿起一个拨浪鼓玩得起劲，那边又看那糖人看得高兴。只是碍于身边牵着马的楚剑，也不好多玩闹，总是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不过一转念头这丫头心里又乐了起来，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呆在涂城，这楚剑又不能总呆着吧，等他走了再好好玩一番。一想到这里，天玖儿也不去看左右的摊子了，反而乖乖地跟着楚剑，寻着医馆走去。
　　从医馆里出来，天玖儿的脸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先别说鼻尖和脸上伤口上涂敷的药，就那一身的药味已经惹得人人侧，也难怪天玖儿一直绷着个脸，嘟着小嘴了。楚剑看着天玖儿这孩子气的样子，心中暗暗莞然：“玖儿妹子，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这一折腾都已经晌午了，玖儿妹子也饿了吧？”
　　这不说也就罢了，楚剑一提之下，天玖儿立马用双手捂住肚子，一脸的不好意思涌了上来，苦笑着望着楚剑，肚子的咕哝声随之而至。这下这个岿然汉子也不禁笑了出来。牵过马匹便向不远的食肆招牌走去。
　　君悦坊，好一家涂城有名的小吃坊，虽然比不上珍仙楼那样极尽奢华，却是普通百姓家最喜欢的地方。一楼的食坊食客络绎不绝，几个红衣丫头热情地招呼着客人，那掌柜的半老徐娘脸上可是堆着数不尽的笑靥。这也是自然，这以特色小吃和传家秘菜出名的食坊，虽然作的是小本生意，可是赚的却不比那珍仙楼少几个铜板。别说是一般的百姓，就是一些达官贵人，还时不时来君悦坊换换口味呢。一则菜肴滋味独到，二来一整楼打理的人都是女子，或是清苦孤寡，或是无靠少女，但凡被君悦坊的老板娘收留了，便学甜了嘴开始帮着打理生意，比起那粗手毛脚的店小二，可不知有多招人喜爱，倒是让人食欲也为之一振。
　　临窗桌前，天玖儿毫不客气地夹食着面前餐食。此刻她哪里还顾得上斯文二字，对面坐着的楚剑不过才饿了半晌，而自己呢？整整两天了，从被师父收入门中后，天玖儿这六年来可还真没尝过挨饿的滋味。眼见得楚剑严重带着一丝笑意望着自己，天玖儿却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玖儿妹子，你这番是打算去哪里啊？”楚剑淡淡地说，那声音粗犷却又厚实，不似一般习武之人那般响亮豪畅，确是低沉沉的。
　　天玖儿侧着脑袋望向街上的市集，自然是打算好好玩一番，便对楚剑道：“嗯……我就是来涂城游玩的，也没打算去别的地方。”
　　楚剑听了欲言又止，转而起身走向掌柜的中年美娘，待再次回到桌边坐下时，楚剑带着一丝微笑道：“玖儿妹子，我给你在这君悦坊定了三天的上房，你既然是来游玩的那便好好玩玩，尽兴了便回家去吧。我还有事在身，不能继续陪妹子了。”
　　玖儿听得这话，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怔怔地望着楚剑：“楚哥哥，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么？”
　　楚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打包了几个馒头背在身后，当下起身便要离去了。天玖儿赶紧扔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陪着楚剑走到了君悦坊门外。
　　“楚哥哥……”天玖儿出缥缈胜地不过几日，之前一个人赶路玩耍，后来又在龙门客栈备受委屈，却是楚剑不仅救了她，还对她格外照顾，当下眼见着要离别了，这心里却是不舍起来，也不知这偌大的江湖，今后还能否再相见。
　　楚剑见到天玖儿神色黯然，脸上写满了离别的伤感，不禁一笑。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的离别愁绪，却看着丫头片子好似红了眼圈，心中亦有不忍，却是提起手来抚向天玖儿的脑袋。不过这手掌究竟是没有落下来，还没等楚剑收回手掌，天玖儿突地想起了什么惊叫起来：“那个掌柜！！对了，楚哥哥，我差点忘了，那个……笼门客栈的掌柜他到哪里去了？他怎么样了？”
　　“他……”楚剑收回手，迟钝了一下，“他早就逃走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天玖儿松了口气，虽然心里恨极了那个笼门客栈，可是刚才想到那个掌柜的是不是被埋在里面了，心中却还是一紧。
　　“玖儿妹子，咱们就此别过吧。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后会有期！”只刹那，楚剑向天玖儿一抱拳，便牵马离开，只留给天玖儿一个背刀的厚实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