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清一笑,上部》小小熙

32、圈禁

　　圈禁
　　屋外的雨还是连绵地下着，许久都没有停过。里屋的空气凝了起来，冰冷得彻骨，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从摇椅上站起，径自走到窗户边，飘曳的风卷着寒啸的雨，袭过我的脸颊，“啪嗒啪嗒”地打落在窗台上，这雨打得好深，打得好沉，连樟木雕花书案上的纸也染了个湿透。春儿几次欲来关窗，可都被我执拗地阻拦了。
　　隔窗望雨，良久良久，我，再也不想坐以待毙，于是，书房的门被“支呀”地打开了。我一头扎进雨帘，奋足狂奔，任由春儿在身后喊了千遍万遍，却硬是不肯回头。
　　暗木色的匾额上，雕刻着整齐的花卉图案，那骨子的富丽堂皇难以用言语表达，只是物是人非，这次来八爷府的心情与上次完全不同。
　　忽地，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这突如其来的跫然把我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蹲下声，憋着声音躲进府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紧紧地夹牢自己的身体，清澈的眸子一闪一闪地洞悉着草丛里的足音。
　　“大哥可真糊涂！魇废二哥也该做得隐秘些呀！他这样画虎反类犬，要是牵连到我们……”是十爷的声音。
　　“行了，你也别废话了，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来想想如何对付老四呢！”
　　“九哥，你一提他我就气！上一次老十三代他受了过，我就不信，这次还有第二个老十三来替他受过，哼！”面容狰狞，语气阴鸷，“他这样见风使舵，我们必定要给他些苦头吃！”
　　“嘘，小声点，别让外人听了去！”九爷跨出草丛，踱到府门前。
　　“九爷，十爷？”草丛里突然传出个陌生的声音，我一看，是个道士模样的人。
　　“哦，张先生这边请——”九爷一伸手，替他指路。
　　“贫道有一计，不知可否帮得了二位爷啊！”他凑近九爷耳边，嘀咕着声音说了一通，恰好一个雷鸣“轰隆”地响起来，我愣是一句也没听见，还哆嗦着打了个激灵。
　　“哈哈！这回他要是进去，那可就别想出来了！就让他跟二哥去做伴吧！”十爷肆无忌惮地在雷鸣声中笑着，一副吃定青山的模样。
　　“快进去吧，八哥还在里头等着呢！”九爷一甩袖子，目光一扫，无意间瞥到了石狮后面的我，先是一愣，然后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倒抽一口气，本以为他一定会当面揪出我，可结果却出乎意料。他迅速地回过目光，急促地催着十爷快进去，只是跨过门槛时又向我望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进了去。
　　我茕茕地缩在角落里，一时哑声，说不出一句话，耳边的雷声依旧“隆隆”地响着。早在一年前就萌生的想法，如今变得更加坚定……

　　熟悉的府邸，凄凄落落地立在风中，蒙上了一层雾。寒厉的雨水揉进了眼睛，淡淡的痛楚传遍每一处神经。白皙的下颚湿润地垂下，身子冰冷地僵持着。
　　“扑通”一声，林浮全绝望地跪在我面前，面容苍白，嘶声裂喊，“主子，奴才对不住您……奴才没照顾好四爷……”
　　他这一跪，彻底跪碎了我的心，然而，面上却笑了，一记揪心的冷笑。
　　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手中的帕子被风卷了走，肆意地在空中飘曳，最后落在了泥泞的水潭里。
　　天地洞开，垂缘伏近。
　　我拖着冰冷的身子，走进屋子，将林浮全一人甩在了雨中。连绵的雨珠突然断了线，如针般刺进我的肌肤，疼痛不堪，却又言语不堪。
　　一阵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漫入我的耳朵。几十名黄衣禁军迅速地将四爷府包围了起来，腰间的佩刀“铃铃“作响。
　　屋外的人脸色苍白，一进屋就死死地握住了我的手指，而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乌拉那拉氏强硬地装出翕然，可她的神情却早已将她出卖，那是如何得紧张不堪啊！她哽咽着声音，面如死灰地盯着我，“……爷，他还没回来？”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这个答案她早已知道了！我只是反握紧她的手，颊边热乎乎的痛，“福晋，这府里可有第二条出路？”
　　“你想逃离这火坑？”
　　“不！我是要往一个更大的火坑跳！”我笑着说出这番话，可脸上的决绝还是毫无遮拦地显示了出来。
　　“好，我会去后院看看的。”乌拉那拉氏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随后安静地离开。
　　我呆坐在摇椅上，痴痴地看着从屋檐滴落下来的雨水。良久，那个我期待千遍万遍的身影才迟疑地出现在门口。但他的脚步却异样地停了下来，如岩石般停留在原地，久久没有跨进门槛来，最后，还是我出去，主动地将他拉了进来。因为我明白，他心里有气，有恼，还有满骨子的高傲。
　　我们都愣了愣，一句话也没说。伺候着他睡下后，我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出去，乌拉那拉氏已经在门外等着我了。她走近一步，小声地说着话，“我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只有后院那儿有个洞，恐怕得委屈你了。”
　　我苦涩地裂开嘴角，闷声一笑，“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要和狗洞打一回交道啊！这应该不会影响我的盛名吧？”
　　“小拖……”她突然身子向前一庆，松松地抱住我，修长的指关节开始返白，眼角出现隐忍的泪痕。
　　“哎呀！”我嬉笑着推开她，故意不耐烦地说着，“我跟你讲笑话呢！你怎么都不笑啊？”
　　“呵！”她的嘴角滑出苦涩的弧度，好勉强的笑容，好伤感的神情。我看得不禁有些诧异，这个表情，是感情的真实流露吗？还是只是逢场作戏？
　　胸口凉凉的，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对我存有任何不舍，因为她明白，孰轻孰重。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乌拉那拉氏一眼，那深刻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期待，可这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我的心窝，溅得鲜血满流。或许这府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希望我回来的。
　　带着心底那抹隐忍的痛楚，我狂奔到宫门口。幽幽禁宫，宫门严密地闭合着，守门的禁军侍卫手持长刀，一脸冷寂凄厉地站在宫门口，两眼望着前方。我刚想闯进去，却被他们的长刀给挡了回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换来一句冰冷的声音，“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宫！”
　　“扑通”一声，双膝毫无犹豫地着地，“我求你让我进去！”可无论我怎么歇斯底里地喊叫，他们都始终无动于衷，两眼郑重地盯着前方，纹丝不动。
　　我绝望地望着那扇红门，垂下脑袋，但还是保持着跪姿。
　　“格格，您这样又是何苦呢？”一记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起眼，恍若看到黎明曙光般地盯着他，梁九功。
　　“梁公公，求求你让我进去，我要面圣！”我挪动身子，拼命地哀求着他，眼神里的，只有楚楚可怜。
　　“这……这……万岁爷下的令，奴才也不敢去违抗啊！”
　　“梁公公，我好歹也对小壹子有恩……您就帮我去通禀一下吧，求求你了！”我哽咽着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他。
　　眼角苍老的皱纹抽搐了几番，他终于答应了下来，“……那好吧，奴才试试看。”
　　“谢梁公公！”
　　“诶，格格，您快别跪了，奴才可担待不起啊！”他伸出手来扶我，一双苍老的手，此时却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乾清宫里，康熙侧着身子坐在龙椅上，正上方的“正大光明”匾额散出夺目的光彩，困扰了我的眼睛，金碧辉煌的雕花承尘更显出不凡的皇家气势。
　　康熙侧回身子，眉心紧蹙，眼梢略略地扫我一眼，“你来做什么？”
　　我跪倒在地上，翕然道，“我为四爷而来。”
　　“自保？”
　　“不——”我躬下身子，沉沉地磕了个头，青色地砖的冰冷随即传到我的额头，一股莫名的刺痛传遍全身，“皇上还记得在塞外行围时，曾答应过小拖一个交换吗？现在，小拖斗胆来向皇上讨个交换。”
　　“你想交换什么？”
　　“既为四爷而来，那还能交换什么呢？”
　　“你用什么交换？”
　　“小拖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最值钱的……也就只有这条命了。”我顿了顿，又磕了个响头，“……以-妾-之-命-换-夫-之-行。”
　　“你就这么肯定朕会答应你这个请求？”他提高了傲慢的语调，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择较重者缓其轻，再则，君-无-戏-言。”我一字一字地说出，每说一字，胸口就痛一下。
　　“你在威胁朕？”他皱起眉，怒意地看着我。
　　“小拖不敢，只是，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脸上的决绝义无返顾地流泻着，从我走进乾清宫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好，朕答应你。”
　　“谢皇上。”我重重地磕了个头，冰冷的地砖已经凝住了我的泪，每一寸肌肤，都寒的彻骨，血液停止了流动。心窝，似匕首横入般刺痛，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求着人让我死，而且是心甘情愿……
　　“来啊，赐酒！”康熙朝着右侧略一挥手，旁边梁九功的脚步就开始“咯噔”起来。虽然他强硬装出翕然的模样，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的紧张，这个阅人无数的老公公，竟也紊乱了起来。
　　我身子向下一垂，呆坐在自己的腿上，最后看了一眼乾清宫里的金碧辉煌，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再陌生不过的死亡……
　　梁九功两手端着酒向我走来，虽然脚下的步伐稳健，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他略微颤抖的手指。精致的雕花木制托盘稳稳地沉放在地砖上，我抬起眼，面上挂笑，“小拖谢过梁公公。”
　　他诧异地盯了我一眼，手指一颤，半晌才迟疑地说了一句话，“……奴才不敢当。”
　　康熙从堂上下来，绕过我，径自向外走去。红漆木门被打开，一道白光照进来，虽然我侧着身子，但还是感觉到了它的刺眼和灼人。“支呀”一声，门被关上，隔绝了一切。屋子里只有我，还有寂静，落寞，幽谧，深洞……
　　门缝里，透出一道光来，直直地滑过我的双眸，晶泪，宣泄而下，漫漫的两行，映着白光，显得格外清晰。
　　回过身，我端起白玉色的酒杯，决绝地闭上眼，撒下的湿润，“滴答”一声，浑圆地堆在青色地砖上，一颗一颗……
　　跪麻了的双膝开始抽疼起来，倾斜的酒杯刚触及下唇，身后的门却洞开了，一道黑影拉得老长，淹没了我的身影，而我，竟鬼使神差般地僵住了手中的动作，细致地聆听那亢沉的脚步声。
　　一双皂黑色的靴鞋踱到我面前，悠然停住，伸出的手指轻弹酒杯，“啪”地一声，酒杯落地，清脆地敲击地砖。我错愕地抬起头，那双乌黑沉稳的眸子正灼热地盯着我，眼底的情绪似乎即将要勃然喷发，疼惜，宠溺，愤怒，诧异，伤神，痛楚，决绝，黯然……
　　他疯了吗？竟然碰掉了我的酒杯——
　　我惊慌失措地盯着他，那张方才荡漾起异样情绪的脸却恢复了平静。四爷低下身，单膝跪在地上，一记深深的吻痕落在我的左颊，喉咙里的声音异常嘶哑，“等我……”
　　下一秒，他索脆地转过身，不看我一眼。
　　不，你救不了我的，而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我刚想移开脚步去追他，可身后的梁九功却伸出了手，“格格，请吧！”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爷的背影消失在我的眼帘里，举足无措。
　　梁九功直直地伸着手臂，为我开路。我瞥下眼，望见方才酒杯掉落的地砖处，起了个大包，泛出白沫，好毒的酒啊，喝下一定会穿肠破肚吧！我跨过横躺在地的酒杯，顺着苍老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向眼前的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