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墉城集仙录》焱青

3、第二章

　　神武十年。
　　距妖皇出世已过去整整三十年。许多人提起开元四百八十年那日的浩劫，仍旧心有余悸。蜀山派伤亡惨重，天空妖异的紫云久久不散。
　　此后群妖暴动，涌向人界，各地皆是一片凄惨，人间宛若炼狱。纵有众仙门派遣弟子施粥、行医，亦是治标不治本。

　　不过，再大的不幸也暂且只发生在面对妖魔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身上，对仙门世家那些身份尊贵的千金和公子们却无甚影响。
　　仙界的势力分为两种，门派与家族。昆仑、蜀山等为门派的代表，而上官氏与轩辕氏、独孤氏、完颜氏、赫连氏、慕容氏并称六大仙门家族，上官氏是当之无愧的实力最强者，连轩辕皇室亦不敢比肩。
　　上官氏作为众家族之首，支系庞大，分支遍布仙、人二界，本家则安置在都城瑄池内。

　　瑄池，上官府。
　　两个年约十岁的女孩儿循着墙根，偷偷摸去藏经阁，其中一个婢女打扮的不慎踩到一根枯枝，断裂时发出“咔嚓”声，另一个小姐打扮的焦急道：“小心些！莫要让别人听到。”
　　让哪个多嘴的丫头见了，明儿个又要传她的笑话了。
　　婢女惶恐道：“芸儿知错。”

　　说是小姐打扮，她也只穿了一件样式朴素的青色衣裙，一条还算华美的腰带系住她瘦小的腰肢。因是二月的天气，外面披着一件素白色毛料滚边的斗篷，斗篷下一张勉强算清秀的小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最吸引人，杏仁的形状，眼角微微上挑，黑瞳顾盼生辉。
　　她是上官府的嫡出大小姐，因是神武元年出生，族长遂赐名上官闵元。

　　闵元见左右无人，稍微放下心来，冲着丫头打了个手势，两人再度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的前进。

　　可很快两人就在藏经阁的门口被发现了。
　　“姐姐，你这是偷偷摸摸做什么呢？”拦住她们的是一个红衣小姑娘，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凌波凤目，唇色如朱樱一点，小小年纪已是了不得。虽口称“姐姐”，但其身量较之前者却更高挑匀称些，且目光中毫无对姐姐的敬意。
　　女孩儿是府中三夫人之女，甫一出生就展现出卓越的天赋，令屋内的物品皆漂浮而起，假以时日，她的成就必极为惊人，故族长赐名上官闵卓。此事甚至惊动了其他仙门世家，纷纷派来执事赠礼相贺。府内之人也待她如同上官氏未来的接班人，这位骄傲的公主要星星就不给月亮。所以，她会养成现在这种嚣张跋扈的性子几乎是必然的。
　　闵元知她也是来经阁，内心懊悔自己没有打探清楚就贸然前来。不愿争执，她低头不语。
　　闵卓见她不说话，忽然逼近了一步，美艳的脸猛地在她视线里放大，声音腻的像蛇一般缠住她：“让我来猜猜，姐姐来这里是想偷艺？可惜，这藏经阁内的书卷，凭你的层次，还远没资格涉猎。”
　　说罢，她晃了晃手中藏蓝色的经书，白框内两个苍劲古朴的篆体字“召灵”几乎刺伤她的眼。
　　“族中诸多兄弟姐妹都已开始淬炼五内，只有姐姐尚还未完全习得纳灵术，传出去还不丢尽上官氏的脸？”她故意加重‘姐姐’二字，意在讥讽她年长。

　　闵元闻言脸色更白，扯住芸儿的手绕过她便走。
　　谁知上官闵卓不知习得了什么诡异的步法，风轻云淡的一跨就又堵在了她前面，一把捏起女孩儿有些瘦弱的手腕，握的她生疼：
　　“上官闵元，我没允许你走，你敢走？叫你声姐姐，给你点颜色，你还开上染坊了？”

　　闵元停下步子，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哽咽道：“妹妹……教训的是。”
　　闵元到底是小姐，闵卓身后的一众丫头仆人虽口中不敢附和什么，脸上的嘲讽却分外露骨。见闵元听话又识相，闵卓满意了，悠闲地绕着她踱步：“这就对了嘛，以后少摆大小姐的架子。克死了母亲不说，根骨奇差就该有个根骨奇差的样子，你倒还嚣张上了？这一辈里，我就是天，你要惹得我不高兴，可莫怪我没警告你！听明白没？”

　　她吸口气：“是。”
　　闵卓甩开她的手腕，看了看闵元和芸儿还拉在一起的手，忽然展颜一笑，剪水秋瞳里却暗藏针芒，很难使人相信这是个只有九岁的孩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姐姐，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奴才就是奴才，同一个下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来人，把这丫头推到荷塘里去，让她泡上一个时辰。”
　　对区区一个使唤丫头下手自然没有顾忌，立时有凶煞恶煞的家丁一把扭过芸儿瘦小的肩膀，将她推进了只余残叶的荷塘。那斗篷浸在水中，又湿又重，芸儿瘦小的身体在其中瑟瑟发抖，一声也不敢吭。
　　上官闵卓百无聊赖的站了片刻，轻轻打了个呵欠便举步离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远后，依稀听见一个家丁殷勤地问：“三小姐出了气，心情可好些了？”
　　“……欺负一截木头，有什么意思？”

　　闵元气得嘴唇发青，她走到塘边对芸儿道：“上来吧，他们已经走了。”
　　芸儿的小脸毫无血色，一阵秋风打着旋儿吹过，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颤颤道：“没到时辰……奴婢，奴婢害怕……”
　　“你……！”
　　自己的丫头因害怕闵卓，竟公然忤逆主子，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了半天，终究只恨恨的甩下一句“你愿泡着便泡着吧”，便一路冲回了自己的院子。
　　把所有的奴仆赶出房间，她蒙上被子大哭起来。

　　她是个根骨奇差的孩子。
　　她是上官氏羞于提起的存在。
　　仙门世家的孩子都从五岁开始修习纳灵术，汲取天地灵气为己身，灵气流转于经脉之中，从此便可不食五谷，免于饥饿，使身姿轻盈，此乃修炼仙身最基础的一步。如今，府内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可以做到纳灵，甚至闵卓已经开始修习高深的召灵术，而她的纳灵术显然修炼的不到家，仍因难耐饥饿而不时从小厨房端来吃食。
　　众人皆道自己的母亲独孤氏是仙界有名的美女，二老爷也是风神俊朗的人物，生出的女儿自当标志，没想到自己却是这般平庸相貌。也许放在平民百姓家尚且算一个清秀佳人，但在仙门众多绝色美人中实在是不够看。
　　更糟糕的是母亲生下她后就因难产撒手人寰，可二夫人当时已有近二百年的修为，与凡人不同，发生难产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她便背上了克母的罪名。
　　有时她想，父亲这样漠视她，是否也认为是她克死了母亲？

　　被赶出的一众仆人关上门的同时皆摇头叹息，目光中有些许轻蔑。看这模样不必问，又是被三小姐欺辱了。这位主子也是不争气，被欺负了就跑回来哭一场，白白让人瞧不起罢了。
　　若是上官闵元生在人界的清贵书香之家，想必日子要好过得多。那里讲究嫡庶分明，长幼有序。而在仙界，历来是有实力者为尊，何况如今妖皇出世，仙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所以，天资卓绝的闵卓欺负长姊不光不会被斥责，反倒被看做理所当然，甚至连仆人们也看不起闵元这样的主子，即使她是嫡长女。

　　再说闵元，哭了约有半个时辰，眼睛都红肿成了核桃，埋在被子里抽抽噎噎。
　　“有这样好的条件却不思进取，每日得过且过，又逆来顺受，以致这么多年竟毫无长进……你令我失望。”
　　屋内忽然响起清越男声，语气淡淡的，又带了丝疲倦与厌烦。透着让人摸不着方向的空灵。
　　不算大的房间内，一道黑袍身影正端坐于桌边的小凳上。

　　闵元猛地坐起来，他……何时进来的？

　　来人浑身上下都裹在大黑袍内，一顶兜帽罩住了脸，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股阴郁的味道，使人很不安，心底仿佛有发慌的感觉正一股股冒出来。

　　“你是谁？”
　　对方从凳子上站起来，个子很高，一袭毫无点缀的黑袍并不使他显得臃肿，反有种神秘邪恶的感觉。他向床边靠近，衣襟却纹丝未动,仿佛他不是走过来的而是飘过来的。
　　见他靠近，闵元猛地往床脚缩去，内心暗暗后悔方才为何把丫鬟仆人全部赶走：“芸儿！香儿！绿如……呜……”
　　看到黑袍人向她伸过一只手，她呜咽道：“救命……”
　　殊不知黑衣人封锁了这片空间，她再如何喊外面的人也是听不到的。

　　然而，对方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膀：“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只手苍白、修长，掩不住的冰凉透过衣衫印在她的皮肤上，她瑟缩了一下，扭着肩膀避开那只手，随着他的靠近，她身上阴冷的感觉愈发浓厚，她强忍着才把那声尖叫吞回喉咙。
　　黑袍人自顾自坐在床沿，抬手掀开斗篷，一双墨绿色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没错，是墨绿色的眸子。

　　《集妖录》记载：妖，天地之草木走兽者也。性残，嗜血，多以发色、瞳色异于常人见著。
　　面前之人正是这般，翡翠般幽绿的瞳孔隐在深邃的眼窝里，眼裂很长，夹着一排长睫，把他的双眼装点得如江南女子般细长秀美。
　　幽绿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发尖拖曳至地，如同一件墨绿色的披风。
　　他的整张脸像一块完整的冰雕，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如同镌刻出来一般，冰肌玉骨，晶莹透彻，无论逆光还是迎光都看不出丝毫肌肤的纹理。

　　闵元彻底吓得说不出话了。
　　妖，她活了十年第一次见到妖。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原则，仙门的人将有关妖的事都编入《集妖录》，作为仙门弟子必修课程之一。因此，仙门都很了解妖，她知道妖的容貌在第一次化成人形时就固定了，法力越高的妖化的形越美。
　　面前的这个，法力定然低不了，应该说，是相当高。

　　男子见她害怕的说不出话来，拉了拉黑色斗篷道：“我是妖，可是我不害你。”
　　闵元嘴唇哆嗦，还是没说出话来。她真的被吓到了，身为仙门的小姐，她见到的从来都是风度翩翩的仙，飘逸白袍，泼墨长发，走过时带起一阵飘渺香味，说话时无不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极佳的涵养。
　　而根据《集妖录》中的记述，妖族手段残忍，暴戾嗜血，同族之间也互相残杀。她们从小就被教育，若是遇见比自己实力弱的妖，要毫不犹豫的杀之；若是遇见比自己强的妖，立刻逃跑，因为妖也会毫不犹豫的杀掉仙。

　　仙妖势不两立。

　　“你若不信，我对妖皇发誓，绝不伤你。违背誓言，教我魂飞魄散。”黑袍男子道。
　　对妖皇起誓是最高规格的誓言，妖皇有通晓八荒之能，一旦妖族中人违背誓言，妖皇会施与惩罚。闵元握紧被子的手微微放松。
　　“还不肯信我么？”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信……可是，你找我……”她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怯懦道。
　　黑袍男子道：“我可以在十日之内教会你纳灵术和召灵，让你去华阳山不会被人瞧不起。”
　　墨绿色的眸子扫了她一眼：“这不是你现在，最担心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