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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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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门有奇遇。
他行走江湖多年,通常会遇到三种人。无限崇拜他的武人,总想扑上来的女人,还有永远杀不尽的敌人。
但是那天,他遇到了一个和尚。
他经常遇到和尚,少林寺的掌门经常请他去喝茶,他嫌弃那里饭素无酒,往往是能推便推。
可这天,他遇到的是一个很消瘦的和尚,手上的骨节分明,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
沈玉门倒是偶尔也看到苦行僧,饿得形如枯槁,皮肤发黑,仿佛风一吹就会回归尘土。
但这个和尚与他之前见到的都不同。
他虽然瘦,可却给人大理石般的质感,坚韧不摧。他很憔悴,可是皮肤很白,好像日月光华都只照顾他,却不愿伤害他。
这和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对着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海,紧闭着双眼。他没有念经,佛珠也好端端地挂在脖子上,好像这和尚只是坐着睡着了。他的头顶上已经长出了点点的青丝发,似有些日子没有剃过,要不是他身上的袈裟,沈玉门恐怕还认不出这是个和尚。
沈玉门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可是这一次,沈玉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飞身掠到和尚的跟前,毫不避讳地蹲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和尚没有动。
沈玉门喊他:“诶,这位大师。”
和尚还是没有动。
沈玉门拉他的衣襟:“大师?”
和尚视他为无物。
沈玉门甚至戳了戳他的脸颊:“大师,往生了吗?”
和尚依旧定力十足。
沈玉门终于大手抚上和尚的头顶,磨蹭着上面的发青:“秃驴,你是石头不成。”
和尚终于睁开了眼。
和他神圣的僧人打扮不同,这和尚的眼,如死灰。
深不见底,黑暗无边。
若不是沈玉门,或许就要被这一眼吓跑了。
可他偏偏是沈玉门,天下第一,天不怕地不怕。
他只是高兴:“和尚,你会动啊?”
他话音未落,那和尚一掌自袖中招风而来,速度之快,连沈玉门都少见。
但只是少见,不是未见,更不是躲不过。
沈玉门一招飞燕回廊,退出去三丈远,脸上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少林功夫,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我与你们方丈大师是熟人,少林寺也常去,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和尚又闭上了眼,好像刚刚那一掌只是为了挥舞一只苍蝇。
沈玉门又唤了几声,对方依旧不理他。他想起刚刚和尚掌风之盛,不亚于少林寺方丈,出手之狠,也不只是吓唬人这么简单。刚刚若蹲在他面前的不是沈玉门,五脏六腑只怕都要震碎了去,这一刻就该七窍流血倒在这油菜花田里。
偏偏出掌的人,神情自若,好像与天地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像是在修行。
可又哪有修行的和尚会如此暴戾。
沈玉门忽然想起一个人。方丈与他提过,先是摇头,后是扼腕,最后是深深的叹息。
“我寺中曾有一僧,佛法高深,灵光透顶,是无限的良人,被称作神僧,只可惜……”
沈玉门记得那个名字。
他又一次蹲在了和尚的面前。
“大师,你法号是不是如尘?”
***
如尘不知道在这石头上坐了多久。
日升月落,来去十几个轮回,或者更多。如尘一直坐在这里,不吃不喝,仿佛就要坐化在这石头上。
可是苍天不让他死。
他在这石头上,一遍一遍念着心通死前与他对的佛语,念得口干舌燥,喉头舔血,原以为终要死了,天却降下一阵雨,湿了他的身,润了他的唇。
他只是日渐消瘦,原本圆润的脸蛋变得凹陷,并不纤细的身体变得骨瘦如柴。可头脑却越发的清醒。
他想了很多,开始想父亲,后来想宋西湖,想无情,想为了复仇做的一切事情,想复仇后的空虚,再后来,什么都不想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除了就此坐化,再无他想。
直到一个烦人的家伙蹲在他面前。
“大师,你法号是不是如尘?”
沈玉门看到那和尚再次睁了眼,看向自己,冷冷清清的,又像是看透了自己,只不过在观赏自己身后的一片油菜花田。
沈玉门原以为和尚不会说话,那和尚却开了口:“你若是要寻仇的,便动手吧。”
沈玉门哈哈大笑起来。
“施主笑什么?”
“如尘大师,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
“我乃当今武林盟主,天下第一,金陵沈家沈玉门,我从不向人寻仇,只有别人向我寻仇罢!”
沈玉门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他意气风发,言语中充满了自信和骄傲。他出身名门世家,自然从小目中无人;他功力深厚,也不知道何是畏惧;他拥有全江湖中人都想要的地位,坐拥着这天下无数的美女,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胜利者的气息。
人们爱他、敬他、恨他。
却不曾无视他。
可是如尘无视他。
“既然贫僧与施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否请施主赠与贫僧一刻清静。”
有很多人跟沈玉门要东西。
要钱财,要权势,要他的承诺,还有人要他武林盟主的位置,可是,还没人嫌他烦,要讨一刻清静的。
和尚要他走,他偏不走,沈玉门也不恼,甚至还躺在了和尚的脚边,伸手去动和尚的佛珠:“如尘大师,世上事正是纷纷扰扰才见无限美好,你我在此相相遇,就当多说多言,讨清静岂不是浪费了这缘分。”
“我在此,乃是寻佛法,寻佛理,寻坐化,不需与施主的缘分。”
“那依我看,大师坐化不得。”
“为何?”
“因为大师和我有缘,既有缘,大师就应该渡化我,若不渡化我,佛祖就不会让大师得佛理。佛心在人间,佛理在心间,若是大师与我一道,畅游人间,说不定今时、明日、后天,沾花之间,大师你就寻到佛理了。若是大师你执意不理我,那便是不理缘、不理佛,怎么可能坐化而得佛光?”
沈玉门常常唬人,可这次,唬的却是一个聪明的和尚,他没有把握,生怕如尘不理他,拂袖而去。
他倒是第一次这么兴致勃勃地想让一个人搭理自己。
如尘沉思了片刻,竟点了点头:“有理。”
沈玉门喜出望外:“那大师是愿意渡化我?”
“是。”
“我沈玉门六根不净,贪嗔痴妄样样都有孽根,大师要渡化我,就要跟着我。”
“是。”
“我此刻正想去吃阅江楼的红烧蹄髈,大师既然要跟着我,就要站起来,捶捶腿,与我走过这片油菜花田,到城里去。”
“是。”
“那大师快起来。”沈玉门去扶如尘,手还没碰到如尘的衣襟,如尘已经变换身形,人到了十米之外,却定在一株油菜花上。
花茎脆弱,摇曳不止,如尘却能站在上面,可见轻功造诣之高。
“贫僧自己能走,不劳施主。”
沈玉门越发觉得有趣,也是一动,却没站在花茎上,而是落在了田地里。
他抬头看着如尘爽朗地笑出来:“大师好轻功,沈玉门练的刀上功夫,轻功自愧不如,可在下在这泥地里跑起来,也是日行千里,就是会溅起好多尘土落在大师的衣袍上,依我看,大师,你还是下来跟我并行吧。”
若说之前沈玉门嘴里还能挑得出一两分道理来,现在却实在是耍无赖了。
偏偏如尘耐不过这无赖。
在独孤一郎死前,如尘曾有过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
有一次,他与弟弟两人买来两串冰糖葫芦,弟弟吃的快,吃完还不过瘾,便来讨他的。他不让,弟弟便抓着他的袖子,又是耍赖,又是假哭,非要把他手里的冰糖葫芦拿了去。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哥哥,闹不过弟弟,只好随了他。
只是后来,便没有了这样的时光。
如尘站到了沈玉门的面前。
沈玉门头一次,有了这么大的成就感。大概他从来要风得风,还没试过这般努力,只为了让一个和尚能跟自己并肩行走。
他自然地去牵如尘的手,如尘要把他甩开,却发现这人的手上功夫,确实比自己强了不少。
沈玉门暗使内力,却只为抓住这和尚的手:“大师,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好好渡化我。”
“放手。”
“可是大师你风头太盛,我也不能在人前唤你名号,可是我又不想整天大师大师的叫你……”
“放手。”
“要不这样,大师你改个法号。来来来,我给你想个新名字,只让我一个人叫。”
“……放……”
“如尘、如尘,倒是有意境,就是暗淡了些,依我看,这求佛讲究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大师超凡脱俗,要不就叫无尘吧。”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如尘一记大力金刚掌拍在沈玉门的肩头,沈玉门吃痛,终于松开了手。
“哎呀,大师你实在太暴力……”
“就叫无尘吧。”
和尚转身,留给沈玉门一个消瘦的背影,他宽大的僧袍被风吹拂着,乱的,却是沈玉门的心智。
是,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