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纪事》厌胜

3、走马长揪间

　　龙崎老头热情地为我烧起来的那锅汤善了后，吃饱喝足后他打了个响嗝，给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你，过来。”师妹指指我。

　　我殷勤地凑上去：“嗯？师妹？啥事儿？”

　　师妹提了壶水：“来洗澡。”

　　我有好多年没和师妹一起洗过澡，如今围着木盆，她正坐在我对面，冷冷的眼神让腾起的雾气都变得格外冷冽。水玉就系在她脖子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咽下一口唾沫，紧盯着玉。

　　冰蓝的水玉一动，我一怔，才察觉师妹正尝试着将它取下来。

　　“你喜欢？”她眼也不抬，“你盯着看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决定了要跟他回宫了？”

　　师妹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我猝不及防，我哽住了喉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谷里的事能有多少瞒得住我？”她璨然一笑。或许是她很久没笑过的缘故，我总感觉这笑影里隐隐藏着些什么，让我觉得异常反常。言语凝滞间水玉已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师妹，你可以陪我去吗……我没到过什么宫里……”指尖拨弄着玉，心绪全然不在玉上。不宁的情绪让我惴惴不安。

　　“我不去了。东陵谷总需要人守。”她歪头，眼底满含着笑意，“从今以后，你就是二皇子了。你的名字，伊川夜雪。想回来时，就回来吧。皇帝，是这个世界最尊贵的人。你要想回来，没人会拦你的。”

　　“骗人……”我握紧水玉随意转了转，“你明明知道我过不了多久会忘记很多事情的。或许我还会忘了你。”

　　极度委屈的情绪从未有过的汹涌。我抬眼：“你真的不陪我去吗？”

　　她摇头：“我守在这里，至少以后能有个退路。”

　　我拗不过她，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拗赢过她。洗完澡后翻着自己往日写写画画的小册子，我忽然间不想离开了。每当我畏畏缩缩地给龙崎提议我不去了，龙崎总是鼓着眼，用师妹来威胁我。看见我沉默，他就会软下语气来哄着说以后还会回来的，只要我想回来，告诉他就行了。我不确定我以后会不会还记得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个人，所以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我可以重画了一本，虽然不是很完备，记录的都是重要的事。旧的师妹留着，新画的一本，我随身带在身上。

　　离开时，龙崎领着我与师妹道别。身上穿着的是师妹前几日带回的新衣，银灰色的光映在雪地里格外苍凉。师妹孤零零站在渊墟之上，看着我一步三回头，渐渐地走远。离得太远，人影就看起来模糊了。我离开时师妹是笑着呢还是哭了？我没见她哭过，那大概是笑着吧。这几年她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甩掉我这么个拖油瓶，大概她会比较舒心。

　　***

　　东陵谷外的风光，红砾沙石，热浪翻袭，了无人迹，与东陵谷内截然不同。出了几里便是一座小城，在我的小册里也有它的痕迹。龙崎雇了辆马车，马夫最初看见我们衣衫褴褛，连眼皮都懒抬。龙崎从行囊中掏出了名叫金锭的闪闪发光的东西，马夫的眼也瞬间亮了起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师父书里写的。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龙崎一路上跟我唠叨着些有用没用的，不过很新奇，我愿意听。从她口中，我知道了我以前的名字，也是师妹现在的名字。洛浦花朝。和师父一个姓。而我如今的名字，叫伊川夜雪，伊川，就是皇族的姓氏。

　　我对于皇族没多大概念，只知道那是师妹的亲人。如今朝中只剩下一位皇太后，是师妹的母亲。我对于母亲这样陌生的词就更没有概念了，只是从龙崎的话语里，大概能了解到他对这样一位女性的尊重。

　　而那日想要杀掉我的绫相和，是如今朝中三位朝宰之一，华阳君。

　　“还有两位朝宰呢？你也是朝宰吗？”

　　龙崎汗颜：“我只是一位小臣。至于其他两位朝宰，一位是清华君聒龙氏，一位是无疆君，也就是你师父，已故的洛浦氏。绫相和父亲在位时称华阳君，他父亲死后，绫相和才承袭的官位。”

　　“他干嘛要杀你我？”一提到绫相和我就一肚子火。果然长得漂亮的大是心肠歹毒之辈。这样是师父书里写的。

　　龙崎长吁：“自先帝崩殂，朝中大权落入太后之手，然而太后凤体违和，怕也是命不久矣……”

　　他回过头看我，眼中尽是恳切：“太后为帝后时曾诞下龙凤双胞，只因谓之不祥，故止留下了大皇子，而你师妹就被先帝暗下命令赐死。洛浦先生不忍心看小公主遭罪，就偷偷带出了小公主，然后携你一起逃入谷中。先帝本也于心不忍，自出这事后，先帝就对外宣称是与洛浦先生起了争议，洛浦先生一气之下逃入了东陵谷，先帝正值意气之时，也赌气将谷重重围住，今生不许他出谷一步。与洛浦先生有过间隙的人趁机造谣中伤，苦了洛浦先生一生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这些无奈之举，都是为了能好好保护住小公主啊……”

　　“这都说些什么……既然是什么公主……干嘛叫我皇子？”

　　龙崎一拍脑袋：“啊差点忘了！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回宫后，万不可让人知道你是女子！”

　　“为啥……”虽然我也没有到处宣扬自己性别的兴趣。

　　他狠狠剜我一眼：“会死！不仅你死，还会有很多人陪葬！”

　　“吓……”干嘛总是用死来吓我！

　　“即使对皇太后也不说吗？”我惶恐地盯着他。

　　他嘴角一抽：“傻子，皇太后自己生的孩子，还能不知道自己孩子是男是女？这宫里，就只能有我和皇太后知道你性别”

　　他又顿了半晌，低声嘱咐道：“要是有旁的人知道了，你就告诉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们声音这么大，外面的马夫听到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他笑意谆谆摸了摸我的头：“快到平安都了。记住，你以后，就是二皇子，再过一段日子，你就是东琉的皇了。”

　　我听不懂，也不知道当皇的实质性好处到底都有些啥。但是龙崎很快让我见识到了。从小马车换上了大如树冠的金顶轿，平整青石铺成的道路两旁跪满了前来相迎的人。有的布衣青衫，有的衣着华贵，是我没见过的景致。他们一边惶恐地伏地叩首，一边虔诚地念叨着什么。

　　龙崎已经不能再和我坐在轿子上，他捧着袖，小步亦趋跟在轿边。我俯身低声问道：“他们为什么跪着？”

　　“因为您将是皇帝，二皇子殿下。”

　　我回身正坐，龙崎也不再和我说话，远没有方才的自在。而今问他话，他也只会说“因为您将是皇帝”。也或许他是真的找不到话来回答了。这一路我已经问的他口干舌燥。

　　随行的队伍缓缓停下，我抬头盯着头顶轻柔的金色明纱摇曳三两，流穗静静垂下。

　　“恭迎二皇子殿下回朝！”熟悉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妖冶姣好的面容，眉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眼熟……” 我兀自嘟囔。

　　那人身形一震，原本同随行者跪倒的龙崎忽而站起身，连连向我作噤声状。我立刻缄口不语。

　　“臣绫相和奉太后懿旨，前来迎接二皇子回朝！”他紧接着又说了一箩筐，虽是贺我回朝，却并非是欣喜的语气，他却说得娓娓动听，周围的民众亦被他所谓“诚挚”的祝词感动得泪湿衣衫。

　　他领着我走下轿来，在万众惶诚而灼灼的目光之下，踏进朱红色的宫门。我抬头，这一方天很澄净，颜色与东陵谷不同。飞插入云霄的高楼重檐巍峨庄严。

　　我听见远处沉重大钟的声音。明明没有踏入过的土地，总感觉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地方，我似乎来过。

　　这地方……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