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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陌上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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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江南淫雨霏霏,青梅锁絮,杨柳堆烟,姑苏城外横塘河,两岸杏花迤逦,一橹水声如咽,哑哑橹声中,一只雕栏楼船碎开满河浮萍徐徐而行。
楼船主舱中,墙衣绣帏地铺罗毡,一水乌沉沉的紫檀木家俱上镶螺钿玉,雕龙盘凤,缠云堆月,明晃晃直耀人眼,压不住的富贵和繁华。
主舱内间,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床榻中缓缓醒来,睁开双眼向四周略看了看,然后红唇微启,弱弱地问道:“珍珠,什么时辰了?”
一个十八九岁的大丫环正坐在舷窗边就着光亮做针线,听到声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推开蒙着玉白细绢的舷窗朝外看了看,回头回复道:“申时未到,到家还早着呢,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床上的少女闻言略想了想,伸开双臂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利索地挺身坐起,声音回复了正常的清亮:“不睡了,越睡越困。”
“嗯!”叫珍珠的丫环似有似无地回了一声,伸手拿衣服服侍少女穿衣起床。
外间早有机灵的小丫环听见响声端了洗漱水进来,原先也坐在舷窗边看帐本的另一丫环这时也放下了帐本,伸手将小丫环手上的水盘接过,轻轻搁到桌上,走过去一起给少女着衣。
看到这名丫环,少女似想起了什么事,略蹙了蹙眉问道:“琥珀,兰姨和翡翠走了几天了?”
“七天了。”叫琥珀的少女刚刚蹲身帮少女整理完襦裙,闻言直起身勾起唇角笑了笑,酸吱吱道,“兰姨的命可真好,这才走呢,姑娘可不知念了多少遍了,念得奴婢们都犯酸了,只恨奴婢们无亲无属,也没个什么哥哥妹妹的结亲,可以告一次假,让姑娘也好好念上两回。”
“那也不难啊,”少女脸上立刻漾起不正常的笑,“元宝娘可是在兰姨面前求了多回了,只要你点个头,姑娘我立马就答应放人,到时候保证准你个长假,每天念你一百回。”
“姑娘!”琥珀的脸涨得通红,一时无措,不知道这话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身上来了。
一边的珍珠“哧——”地一声笑道:“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吧?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什么时候在姑娘这儿捞到过好儿了,偏不服输!”
琥珀本讪讪地,听到珍珠的话,气哼哼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桌边继续看帐本,赌气把少女留给珍珠一人去服侍。
珍珠也不理她,反正舟上无事,悠悠闲闲地慢慢弄。
少女也不急,慢吞吞地洗漱、着妆,然后忽然转头对琥珀道:“去给我把笔墨铺上,好长时候不画画儿了。”
琥珀仍在生气中,嘴里不肯应答,却又不敢违命,重手重脚地站起身,甩开帘幕出到外间。
少女正在擦脸,看她的样子停了手上动作,呲了牙对珍珠道:“反了反了,你看她那样,她是姑娘啊还是我是姑娘啊?”
珍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伸手把手巾拿下来丢入水中,把少女押到妆台前给她重新理妆:“这话姑娘别跟奴婢说,您自己惯出的毛病您自己忍着,她怎么就不敢甩兰姨的脸?”
“你也教训我?”少女忽然翻脸,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正在给她梳头的珍珠,“一个两个都吃了枪药了?是不是兰姨不在就没人管你们了?敢翻天了?”
珍珠显然对自己主子的脾气知之甚深,一点不慌张,甚至连眉头都没动,只伸出双手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头扳正继续梳发,“奴婢跟琥珀学的!”
“滚!”少女一声娇叱,反手猛然去推身后的人。
珍珠却似早有准备,少女手还没动,她早已摇身跳开,迎着少女的愤怒娇笑道:“奴婢的这双手,聪敏劲儿都用在绣花上了,还是让琥珀来给姑娘挽髻吧?”
少女手没推到人,赌气地回正身子,大声喊道:“琥珀——琥珀——”
琥珀应声趾高气仰地从外舱进来,眼角的余光很不屑地睨了珍珠一眼,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
珍珠依旧不动声色,脸上仍如之前一样毫无表情,不过人却很狗腿地站到妆台边,动手在妆匣中找东找西给琥珀打下手。
抓髻、上妆一切弄妥当,少女满意地起身,转脸不屑地望向琥珀,秋后算帐:“气消了?怎么不多气一会儿?”
琥珀两眼看看她,不做声,低头自顾自地整理妆台。身后却幽幽传来珍珠的一声长叹:“这回,依旧是姑娘先开的口!”
“哐当!”内外隔间的门猛地合上,一只红色胭脂盒子紧随其后狠狠地砸将过来:“你们气死了我有什么好处?”
主舱外间一张大方桌上笔墨颜料被一一铺开,少女端肘持笔轻描细画,远涛近树,烟雨轻舟,一幅春江雨景图,徐徐在少女笔下铺开,珍珠仍然坐在舷窗边绣花,琥珀则默默守在一边侍候着调颜料递画笔,一室的静溢,岁月生香……
江上远远地飘来渔女的歌声:
江楼月,江楼月,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江楼月,江楼月,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少女闻歌,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提笔在画的右上角留白处将歌词一字字录了下来,录完侧着头看了看,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退后两步细细欣赏。
“姑娘,这词不应景?”琥珀忍不住小声嘀咕,画上画的是雨景,可没什么“江楼月”。
“你懂什么?”少女撇了撇嘴,琥珀在算帐经商方面很有天份,画画么,呵呵……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可惜了,这歌虽然日日听却始终找不出词家是谁,搞得我这喝茶都没了味儿。”
珍珠闻言从绣花绷子中抬起头来安慰道:“姑娘别急,慢慢打听着吧,这凡事皆讲个缘字,就像上次那阙《蝶恋花》,咱们为寻那作者寻了那么久,竟不知道就是姚家大表哥,那回没寻,倒是自己冒出来了。”
那少女回头看了看她道:“你不懂,上次姚家大表哥那阙《蝶恋花》只觉得他是个有才的,但是这阙《江楼月》,却觉得是个知心的。”
珍珠听她这话,甚觉好笑,却不敢笑出来,抿了嘴低头看手中的针线不再理她。一边一直默立在旁的琥珀却忽然开口一本正经道:“珍珠,咱们姑娘思凡了。”
“琥珀!”珍珠连忙喝止,脸色一时煞白:真是要命,别看她家姑娘平时与她们几个丫头打打闹闹没大没小的,可却是个顶不好说话的,真要被踩到了痛脚,甭管是谁,那手可绝对不会发软。
珍珠这会儿一颗心七上八下,少女却大咧咧地咧嘴一笑,开口轻吟:“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呃……”
珍珠无语,琥珀暗笑。
舱外歌声仍然在继续,只是渐渐地,不知哪里忽然冒出来一缕笛音,氤氤氲氲地和着歌声轻绕慢缠,婉转悠扬间竟漫漫盖过了歌声,渐行渐近,清越嘹亮……
少女手中作画的笔慢慢缓了下来,终于停住,笔端一滴浓墨终于悬挂不住,重重地落到了画纸上。
“姑娘,是苏家婉儿姑娘的船。”大户人家的婢女自经过千挑万选,又自小经过调教眼力见不同寻常,不用主子问起已有小丫环主动打听了报了进来。
“什么?”少女听得似乎入了迷,受了惊般忽然抬头。
“是……婉儿姑娘。”珍珠的脸色略略有些不好,知道众姐妹中自家姑娘最相与不来便是这位婉儿姑娘。
要叫珍珠看来,倒不是人家婉儿姑娘不好,人家婉儿姑娘一向谦和有礼,对自家姑娘也是处处笼络巴结,只是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家小姐向来大方,为什么偏偏就是对这位婉儿姑娘小心眼,横竖看人家不顺眼,说人家扭怩做作,人家扭怩做作关你什么事啊?何必处处作对?
“嗯——以前倒没听过她的笛子,”少女一脸的凝重,“没想到竟吹得这么好!”
“不是婉儿姑娘吹的,”珍珠连忙纠正,“是婉儿姑娘船上的客人。”
“怪不道呢!”少女闻言立刻释然一笑,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脸上微微一丝羞赧,似为刚才自己的不自信而懊恼,“她这回总算没看走眼,交到了位拿得出手的朋友。”
“是呢!”珍珠连忙附和,笛子吹得好不好她听不出,不过她家姑娘说好,那就差不到哪儿去。
少女没关心珍珠在说什么,她一直在细心听笛子,听了一会儿,忽然顽皮一笑:“我看看是谁?”说完将手中的笔往笔架上一搁,迅速走到船舷边将悬着的细竹幕帘轻轻掀开一条小缝。
对方的船已经驶得很近,是一艘红檐画舫,的确是苏婉儿的船,船头镂雕舫檐下立着一位粉衣素裙的清秀佳人,娇躯纤柔,玉面含春,正是苏婉儿,船行间,纱罗裙角随风轻飏,端的是一幅《美人春深图》。
“真漂亮!”船头有婢仆轻轻赞叹。
少女的嘴角却轻轻勾起,露出一丝讥诮:的确漂亮,只是错了地点,这可是在官道上,这船来船往的,那轩檐下没遮没挡,虽有情致,却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轻佻!
正腹诽间,苏婉儿身侧另一道人影猛然撞入眼帘:长身迎风而立,一袭月色锦袍随风轻飏,肤如凝脂,眉如墨画,气蕴灵动如水,风华沉凝似霜,细长的五指随着节奏轻轻颤动,一管碧竹横在嘴边,墨色明眸远远地驻留在远方的天际,似是半嗔却又半喜,少女的心似被某物猛然一撞,两岸杏花高树忽转为明明暗暗的背景迤逦而过,有满天的花雨潇潇而下……
心底深处忽然跳出一句歌词:“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然后心跳无端地停了一拍,又停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