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恨》忘记密码的猫

3、李长安

　　长安城，大明宫。

　　高力士撩起下摆，艰难地蹚过宣政殿广场前那漫过腿肚的积水，揉着湿透的膝盖慢慢走到台阶上来，绕着宣政殿走了一圈，见冷冷清清，没有李长安的影子，一问内侍，道是帝君今天早早散朝，去清思院内打球去了。暗自叹息了一声，他命内侍给自己换了把伞，一咬牙，又冲进了白茫茫的雨中。

　　他向东下了东上阁，一路走过思政、宣徽二殿，便望见了清思殿那金碧辉煌的檐角，在清思院外的长回廊上，他拧干了湿透的衣袍，整了整僕头，下了回廊，走到马球场边，恭顺地垂手侍立。

　　帝君李长安身着玄衣，骑在一匹红色的大马上，手上拿着头部镶金的象牙球杆，正兴致勃勃地打着马球，虽然天上乌云压阵，雨势颇大，但这些雨却统统落不到李长安身上，反倒是在他身边织成了一顶白色水帐——这是身为大唐帝君独一无二的神力。

　　他今日打的并非马球，而是大内御制专门用作年节打赏的金“开元通宝”，只见内侍将十个金币叠成高高的一叠放在马上，帝君从十丈开外的地方踏踏踏纵马而来，球杆一挥，一枚金币从中飞出，划出一道金色弧线——“锦卿，你要的倒数第三钱，领赏！”

　　帝君新近宠爱的大臣，益州城主刘益之白袍白马，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般从斜刺里猛杀出来，只见他眯起眼睛，微微弯低身子，手起杆落，一挥——刘益之倒底文弱了一些，有些接不住，那金币只在杆头上了擦了一下，又飞出两丈落地，骨碌碌滚了开去。

　　刘益之下马笑道：“帝君神力，臣自愧不如。”

　　李长安抬起球杆，摇摇指定了他：“亏你还自称是大唐第一个好玩的！回去松州骑两年马再战罢！”

　　两人再玩了几盘，李长安见雨大地滑，便命人收了。众内侍宫人随即退入内殿，与二人更衣毕，然后进上时令瓜果制成的九灯食。李长安见九个牙盘正中用冰冻酥酪堆叠得高高耸耸、又以寒瓜汁浇得鲜美淋漓的那盘，乃是内府新制的酥山“贵妃红”，便多停留了一眼，刘益之会意，取顶尖上最红的舀一碗上前，亲奉帝君。李长安只用银匙舀起下层的碎冰尝了尝，眉头便皱了起来——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地里的寒瓜多被泡成了一包臭水，就连千挑万选用于宫内的也不如往年，榨汁做的酥山自然不甚红艳，味道也不甚甜。

　　索然无味地放下银匙，他随口问高力士：“宅家在东都可安好？”

　　高力士躬身道：“宅家在东都一切顺遂，只是想到长安久雨潮湿，郎君监国亦十分辛苦，故派奴婢走一趟，劝郎君早去东都。”觑着李长安的脸色，他小心翼翼地补充，“奴婢临去时，杨娘子也托奴婢问郎君好，想着郎君早日去看她呢。”

　　李长安垂头沉思，良久哼了一声，笑道：“娘子素日待我冷冷淡淡，现在怎么突然转性了？定是你这宦奴欺我。”

　　提到洛阳城主、他的妻子杨氏，李长安倒不像过去那般雷霆愠怒，却也无甚热情，是一种十分随和的漫不经心。

　　他并未起动摇杨氏东都地位的心思，只是，对妻子那份珍重和爱意早已不复当初。

　　时至今日，李长安依然记得孝敬皇帝李弘和章怀太子李贤的脸，那是两张年轻又英俊，不曾经历过任何苦痛与磨难的、充满着帝国太子的骄傲与意气的脸庞……可这两位他曾经抱着无限祝福与期待的青年，却在内宫与外朝，母亲与儿子的权力倾轧中灰飞烟灭，一个离奇猝死，一个流死异乡。

　　两个儿子的死亡并未影响武后攀登权力巅峰的步伐，偌大的帝国在这个女人的操控下依旧征南战北，如日中升，可只有李长安心里清楚，处于这个庞大帝国辉光焦点之下的长安城，其实质却已是渐渐被皇庭所冷落，在高宗驾崩之后，帝国的中心完全偏向了洛阳。那个他暗自失意的时节，杨氏却支持着武后正式临朝，废中宗、睿宗，杀琅琊王、越王、韩王、鲁王、范阳王、霍王、江都王、黄国公、东莞郡公、常乐公主……抱蔓摘瓜*，燕啄皇孙*，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大唐”之名在李氏宗亲的血泊中，悄无声息地覆灭*。

　　——他还记得天授元年（690），已经登上帝君宝座的杨氏亲幸长安，向已被软禁、垂头丧气的他宣布了国号更改，并令他改姓为“武”时*，他与杨氏帝后反目的那一刻。

　　以至于到了开元二十一年，李氏子孙早已夺回国号与荣光，流着高宗皇帝和武后血脉的大唐天子都已选择了遗忘，令武氏之女又在三千后宫的雨露恩宠中独占鳌头的时候*，在这位尊贵到能与皇帝相抗礼的帝君心中，显然并未完全忘记当初杨氏支持武后僭越所带给他的耻辱和伤痛。

　　凡人是很善变的，会老，会死，会遗忘，会逃避，可是对于李长安而言，记忆却不像的那长安城上空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一样轻易的烟消云散，相反，它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愈发厚重且清晰。

　　在记忆翻涌而上的恍惚间，他又想起百年前那位被废太子*从黔州带回给长安老父的那句话：莫相见，天家无情，相见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