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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卢大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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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燕的家族并非起于微末。
第一代城主姬姓,名召燕,是周天子封的燕国国君,燕国地处边远,国小兵弱,在战国群雄数百年的攻伐争驰中似乎难逃被灭的下场,可偏偏姬召燕是不甘心坐以待毙的,竟铤而走险派人刺杀秦王,秦灭六国后,他被撤了城主之位绑到咸阳,被深恨着他的咸阳城主具以五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代城主刘广燕,曾跟随长平侯卫青在汉匈战争中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他也是个不安于室的,武帝一死,他就跟随燕王刘旦叛乱,失败,撤职被杀。
第三代城主曹燕,由魏帝赐姓封王,也可算是安分守己,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魏灭,曹燕也被撤职杀头。
第四代城主被晋帝赐名司马蓟燕,在位仅仅36年,死于晋末八王之乱。
八王大乱后,晋失其鹿,天下共逐,刘氏、石氏、苻氏、李氏、冯氏、姚氏、高氏、翟氏、沮渠氏、慕容氏、乞伏氏、赫连氏、拓跋氏、宇文氏……匈奴、鲜卑、羯、氐、羌,不同肤色、语言、文化、身世的野心家们来来去去更如走马,朝为贱奴,暮做天子,王侯草芥,将相无种,人人皆可创造历史,而每一次的改朝换代必然伴随着新一轮的混战和杀戮…………在这华丽混乱而又疯狂血腥的黄金乱世中,人命微贱,而掌握一方权柄的城主更是遭了灭顶之灾,元大燕的那些先代城主们,一代比一代命短,血统也一代比一代混乱……一直传到元大燕这里,可谓是边地胡杂,出身微贱了。
元大燕出生于隋,少时自称和范阳卢氏缔了亲,故时人皆叫他作卢大燕。卢大燕身上不知混了多少个民族的血统,自少时就十分长大,及至唐初他成年加冠时,已身长八尺五寸,腰大十围,褐目虬髯,容极雄伟,与常人不同。
幽燕之地世代为边陲重镇,卢大燕承袭了先代城主的守边之职,做着一个五品都尉,官职虽不甚高,但也是见过了些世面:他曾跟着隋炀帝、唐太宗两朝帝王打过高句丽,亲眼见过隋炀帝九军并陷豕突狼奔的狼狈,以及唐太宗被渊盖苏文气得吐血抱病的不甘。以至于后来与同僚们口角时,他每每会抬出自己之前的“光辉行状”来羞辱对方:“没识见的田舍汉,隋炀帝我也见过呢!太宗皇帝征高丽,我也跟着上战场!想当年那薛仁贵见了我也得称一声世兄,你算何等猪狗,也敢拿你阿耶取笑!”
“卢都尉大略是记差了吧?某只听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可未曾听过薛仁贵三征高句丽呀!”
众同僚顿时哄的一声笑将起来,而卢大燕立刻颜面紫涨,抓了头半日,他也只好呵呵呵呵一阵干笑,又不知道自己在笑啥。
但在近几十年来,卢大燕是得意而自在的。边陲城主皆主管战事,而自高宗皇帝灭高句丽以来,河北、辽东承平日久,偶有契丹奚族犯境,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太平年间,卢大燕就彻底落了个清闲,镇日无聊,只好和一干同样赋闲的城主一块斗鸡走狗,打球击鞠,吃酒赌钱,游荡乡里。远离了那些腐儒同僚们对于他们出身和血统的嘲笑,这一干混血城主中就数卢大燕的体格最孔武,球技最高超,打架最卖力,花钱最大方,因此大家都对他俯首帖耳,任凭驱使。
这日,卢大燕从花魁娘子那里起了个大早,破例去校场查看了士兵们操练一回;这是大唐玄宗皇帝开元二十一年,这一年他的前任顶头上司薛楚玉被人告了渎职丢了官,朝廷派下原供职陇右的大将张守珪出任幽州长史,这张守珪先前在瓜州对敌吐蕃时就颇有战功,如今到了幽州,他也同样磨拳搽掌准备大干一番,可怎奈这幽州地界上的头号城主卢大燕就是第一个不争气的货色,先前薛楚玉出关讨伐契丹,他因头天晚上吃多了酒就没跟去,结果薛楚玉在都山吃了败仗丢掉乌纱帽,他也被朝廷问了失职,罚了一年俸禄,可这罚俸一法对于凡人尚可,对于半神半人的城主如何节制得了?何况卢大燕在河北也算地方一霸,就是没了俸禄,他的那些小弟兄城主们日常的孝敬帮衬也是少不了他的。因此卢大燕丝毫不吸取教训,依旧带着一帮少年们整日花天酒地的胡混。城主为一城表率,那卢大燕一不上进,大家伙儿也乐得有样学样,张守珪头一次去军营点卯,就发现郎将跑了三个,校尉跑了七个,各州城主则是一个都没来,一问,都跟着卢大燕出去打猎了,气得张公吹胡子瞪眼、大骂胡狗,也是为之奈何。如今他竟然破天荒地出现在校场上指挥操练,那张公简直高兴得如天上掉下来活龙一般,先是长辈训子般摸头拍背地教育了他一通,临走又命人抬出一个四尺长的大寒瓜来强塞与他带回去吃。
卢大燕虽被张公一番一城之主守土为本边关重地时刻备战好男儿当建功立业之类的长篇大论说得十分面红,但一出辕门,他就把那老头子的罗唣忘了个七七八八,怀里抱着个长安贵族们才吃得起的大寒瓜,他又兴兴头头起来,叫上两个小兵去通知他那些朋友们都聚到遵化坊的大兴酒楼,准备口福同享。
卢大燕一路小跑着到了大兴酒楼,上了阁楼,见素日最要好的营州、檀州、蓟州、平州竟然都坐在临街的一席上,见他一冒头,那营州城主史国柱就一拍桌子站起来:“嘿燕哥,前日我们不是约好了,弟兄几个今天出来聚一聚吗?没想到你却在小娘裙底下钻昏了头,发癫跑去应那老头子的卯!害得我们几个眼巴巴等你半日,菜都凉了,该罚!该罚!”
卢大燕将那寒瓜往桌上一放,嘻嘻笑道:“先别吵吵,看哥哥给你们带了啥好东西来?”
众人早就瞧见了他怀里那个绿光油亮的大瓜,闻言便都不再吵嚷,啧啧赞叹着,一并伸手来摸,蓟州便问:“这是啥瓜果?”
“兵奴子没见识就少在这里嚷嚷,丢你耶耶人。”卢大燕将寒瓜拍了拍,傲然道:“寒瓜,吃过没?就算你吃得起,这么大个头的,别说这幽州城,只怕整个河北地界上拿着钱也没处买去!”
“幽州城买不到,河北当然也买不到了。”蓟州无限谄媚地拍着马屁道,“是新来那老头子送给大哥的?”
“是了,我原以为他和姓薛的一样,一味古板油盐不进的,不想他倒是有些眼色,弟兄们有时候也去应应他的卯,别让他太没脸才是。”卢大燕说着,又转头喊小二拿刀来切。
这边的平州和檀州两个却是十分嘴馋的,早已等不得了,那平州抽出佩刀就把寒瓜切作两半,又把半边切作五段,他和檀州一人拿了一块呼哧呼哧的就开始吃。只见平州那一口下去,寒瓜就去了半边,再仰起脖子,咕咚一声吞下瓤肉汁水,然后头一偏,噗的一声将满口的瓜子喷出窗外。
正待咬第二口,一声咆哮便在众人耳边炸响了:
“哪个杀千刀的猪狗,敢吐你耶耶一身!”
平州立刻伸出头去:“老狗,瓜子是你耶耶吐的,你又待怎地?!”
众人急忙拥到窗边去看,只见下边一个灰衣银发的老头,肩头上扛着个“赛天罡”的白布幌子,手上挽了个破袋子,大抵装着些打卦算命的物事,抬头见是他们一干人,那老头子愈发气急败坏,一跳三丈幌子一摔,便要往酒楼里冲,可店小二怎容他进来闹事搅局,一来二去双方便开始推搡对骂起来,又有檀州平州这俩不知死活的在上边煽风点火,愈发激怒了老头,场面便更加混乱起来。
卢大燕见这般吵嚷不是个事儿,便开口道:“老丈丈,乱吐瓜子原是我这小兄弟的不是,可你在这里骂街厮打,店家生意不也愈发被你搅坏了?这样吧,我们也过意不去,不如你上来,我们请你吃杯酒,你再给我们哥几个算上一卦。就当我们赔礼了好否?”
那老头原本把他们的耶娘翁婆都挨个儿问候了个遍,但一听卢大燕这话是有酒吃又有钱拿,复又喜欢起来,一叠声应着“那是那是”,拖着他那布幌子就屁颠屁颠地跑上楼来。
他上得楼来,并不急着上前吃卢大燕他们的酒,而是默默地楼梯口处觑了一会儿,然后他快步上前,冲着诸人深深打了个稽首道:
“方才是老朽眼拙了,诸位原都是大造化的贵人之相!失敬!失敬!”
卢大燕见他如此,知是这术士看出了他们的城主身份,忙上前扶起来道:“老丈快不必如此,起来吃酒吧!”他一面说,一面自腰间解下褡裢,抖抖索索了半日,终于抖出一枚黄澄澄的开元通宝来,捧在手里,他神色倒也十分恭敬,道,“我兄弟也是少年心性,在下代他给老丈赔礼了。”
那老头端着一杯酒仰脖吃下,接了金币,欢欢喜喜的就要拜谢,冷不防一低头和卢大燕大眼瞪小眼地打了一个照面,他却突然颜色剧变,猛地把金币往上一抛——
史国柱怒道:“老苍头找打!”
卢大燕忙按住他:“你且听他说话。”
只见那金币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滚了滚,直滚到案桌下面去了,那老儿也跟着金币狗爬于地,将头伸进去瞧了瞧,复又将金币捡起来,连抛了五次。其间他的神色或惊或怒,或喜或悲,变幻不定。
卢大燕:“得了一个什么卦数?”
老头:“中孚卦。”
卢大燕:“何解?”
老头:“变爻在一阳,《易》曰:‘初九,虞吉,有它不燕’。”
史国柱又怒:“臭杂毛找打!”
蓟州从旁塞了一块寒瓜过来,封住他的口。
见众人不解,老头子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道:“此卦正对□□,这□□么,是近君大臣之位,也就是说,郎君在不久之后,会有贵人相助,定有高升之喜。”又从桌上拿了个冷掉的饆饠来,大吃大嚼道:“《象》曰:‘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郎君若厚德仁爱,忠诚守信,则步步高升、一世平安,若不能从,即便有飞黄腾达之日,也如翰音登天,昙花一现,一出就散,绝无长久!”
众人皆被他那番天花乱坠的说法弄得云里雾里,一愣一愣的,良久,卢大燕揩掉老头喷到他脸上的一粒芝麻,道:“这卦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下下卦啦。”老头子笑嘻嘻地吞下了整只饆饠,“不过是吉是凶,一切还得看郎君自己……嗝!”他直着脖子打了个干嗝。
卢大燕若有所思,又恍恍惚惚地抬起手来,要劝那老头饮酒止嗝,但那老头却将他一把推开,哈哈大笑道:“万卉芳菲未是丰,雷声一震四方同。利名咫尺堪求进,回道青山迭迭峰。郎君六百年后,当归于长安。再会!再会!”话说完,就扛起他的白布幌儿,一路打着干嗝儿,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