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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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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弋治军严明,寻常军士闻得军法处置尽皆色变,更何况要受刑的是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果真受一夜鞭刑,怕这皮囊便要毁了。
哥哥闻言,面色凝重地望向杨弋,杨弋眸中微光闪过,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对身旁的军士吩咐,“传令下去,沈小姐入军中探视兄长,从我帐中拨两个侍女,另设一处营帐好生服侍,不可怠慢。”说完,转身回了帐中。
囚室中诸人闻言,皆松了口气。
两军大战在即,最忌讳军中内讧,若杨弋今夜果真依军法处置了我,势必会与哥哥生出嫌隙,若哥哥代我受过,便是在战前折损一员大将,孰轻孰重,杨弋心中自是明了他本就不打算处置我。
无论如何,今夜也是虚惊一场,回到帐中,哥哥便吩咐了侍女这几日要对我严加看管,寸步不离。
军中的几日一晃而过,出征前哥哥便遣人将我送回了洛州。当车马离开朔州城时,我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杨弋,银色的战甲在黄昏的掩映下熠熠生辉,他目光深沉,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柔和宁静,只是并未望向我,而是看着西边的落日,一点一点隐没在黑暗之中。这位年少的将军,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从军至今从未有过败绩,被百姓甚至胡人都奉若战神,只是此刻,却不知他心中装着的,是什么。
杨弋部下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安抚了长期被胡人烧杀抢掠早已居无定所的流民和百姓,朔州大战最后以杨弋率五千轻骑奇袭射杀胡人首领而告终,缴获战俘及粮草辎重无数,从此胡人退居朔州以北,在此后的几十年内未再敢南侵。
再次见到杨弋,是在京城。凯旋班师之后,哥哥入京领赏,我私下请求一同入京领略一下天家风光,哥哥大喜之下便一口应承。
保家卫国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自是得到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的青眼与厚待,慕名而来的还有许多京城的世家女子,久居闺阁,见到的都是世家子弟文人雅士。哥哥从军是身不由己,而像杨弋这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能够投笔从戎上阵杀敌,实属罕见。那一日,满城花团锦簇,天子亲自率百官到城门相迎,杨弋却未着铠甲,轻车简从,恍若进京赶考的士人。他的眼中,大约是如画的山河万千的黎民,而我的眼中,只是他。
入京只是一个幌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为了,想再见我的心上人一面,只此而已。
洛州城内人人皆道沈家一门忠烈,世代簪缨,哥哥更是少年英才,刚过弱冠便为一方郡守,可这些年兄妹二人相依,惟有我知道,哥哥的艰辛。爹爹在我尚在襁褓之时便已战死沙场,娘亲母家早已没落,生我之时又遇上难产,从此缠绵病榻。娘亲死的那一年,哥哥只有八岁,却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娘亲死前修书将我们二人送到爹爹生前至交家中寄养,寄人篱下。为了不让我受人冷眼,重振沈家门楣,□□夜勤于练武,十几岁便上战场,多年来虽兄妹情深,却也是聚少离多。我没有爱过什么人,也没有被谁爱过,那些争相入郡守府提亲的人,多半是为了攀附哥哥或是因了洛州第一美人的虚名。可我知道,见到杨弋之后,我爱上了他,猝不及防。
能够得到圣旨赐婚,更是意外之喜。
自圣旨赐婚以来,一晃已半年,从洛州到永州,于旁人而言是舟车劳顿,于我而言,却仍希望能再快些,再快些。
众人皆称颂,佳偶天成,丰神俊仪的少年将军和倾国倾城的洛州第一美人,连史官也不吝惜笔墨,好让这一段姻缘百世流芳。世人皆道,杨弋对我一见倾心,不惜一掷千金让永州城内遍植牡丹,十里红妆,出城亲迎,聘礼更是惊人的煊赫。
成亲那日,隔着红绸,我们拜了天地,从此我便是万人仰慕的大将军夫人,一世荣华。喜帕下,我只瞥见他的足尖,心下蓦地一凉,他着的是一双半旧的军靴。王肃最后一回护送聘礼到洛州时,我曾亲手将连日赶制的一双长靴封于锦匣内托他带回。那是除哥哥以外,我第一次为其他男子拿起针线,或许,那双长靴将永远封存于锦匣之内,再不见天日。
洞房花烛夜,杨弋酩酊大醉,连喜帕都未揭,便已倒在喜床上不省人事。我亦累极,自己揭了喜帕,合衣就寝。借着清澈的月光,我隔空一寸一寸描摹眼前那人的眉目,从今以后,便要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第二日醒来,杨弋见我合衣而寝,面有愧色,不由开口道,“昨夜酒喝多了……”我缓缓一笑,兀自到窗前梳妆,轻声回应,“还请夫君早起,迟了,便误了敬茶的时辰。”杨弋闻言,眉头舒展,释然一笑,便果真起身让侍女更衣。
待我们夫妻二人到内堂时,杨弋的双亲和几名妾室早已在室内攀谈等候,见我进门,坐在杨弋母亲下首的紫衣女子忙起身上前,满脸堆笑要来搀扶我,张口便叫,“妹妹可是来了,洛州城第一美人,堂堂洛州郡守的妹妹,果然名不虚传,姑母快瞧瞧。”
我面上浅笑,轻轻避开,接过侍女早已备好的茶水,递给杨弋,转身又取了另一杯,盈盈跪下向座上的公婆敬茶。紫衣女子面上一僵,随即又退回座上,自顾自和身旁的黄衫女子谈笑。
“若是无事,孩儿便先告退了。”
未来得及坐下,杨弋便伸手抚了抚额头,恍若昨夜未眠,此刻急着回去补眠。话音刚落,一众女眷先是诧异,而后回过味来,皆掩面窃笑,紫衣女子复又开口对众人道,“果真是妹妹容色倾城,也难怪阿弋心下爱重,这满城的牡丹,可是连昔日……都从没有过的……”
本欲转身的杨弋闻言眉心一皱,面色一寒,冷冷瞥了她一眼。紫衣女子自觉失言,面上一惊,便上前拉起杨弋母亲的手,一脸委屈道,“姑母,紫嫣不是有意的……”
杨弋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我从容落座,如观戏一般,面上含笑,一一应付。
离开洛州前,哥哥便曾对我说过杨家的家事,杨弋生母早逝,而今杨家的主母便是昔日杨夫人陪嫁的侍女郑氏,先为妾室,杨夫人死后,便扶了正,杨弋年幼,本应交由郑氏抚养,可杨弋自幼与姑母一家亲厚,便由姑母接到家中抚育。后因身为嫡子,承袭杨家官爵,才回杨家。而今日那紫衣女子,便是郑氏的内侄女,名唤紫嫣,五年前便已是杨弋的妾室。杨弋还有另一名妾室宁氏,只是听闻身体孱弱缠绵病榻,因而今日未曾见到。
回到房中已近晌午,杨弋自在书房中处理军务,我独自倚在窗前把玩随身的匕首,想起出阁那日,哥哥殷切不舍的目光,不觉出神。
“阿娘早逝,你我兄妹二人相依至今,未曾分离,如今你要远嫁,鞭长莫及,哥哥不能再护你周全,你凡事切莫强求,杨弋虽不是你的良婿,但与哥哥同在军中多年,生死之交,料也不会薄待于你,你既一心想要嫁他……”
“哥哥不必再说,绿衣自会珍重。”
“如此,也罢,只是听闻杨弋府中已有两名姬妾,你此去永州,若有变故,可遣人速来洛州报我,若有人敢欺我妹妹,我必让他十倍奉还。”
“哥哥放心,杨弋的亲眷亦是我的家人,只是自小,只有我欺人,哪有人敢欺我。”
“呵,哥哥差点忘了,我妹妹可是不让须眉的巾帼……”
从洛州千里迢迢嫁到永州,背井离乡,更失了自小相依的兄长,不是没有不舍,也不是没有辛酸,只是三年前私闯军营时的惊鸿一瞥,我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