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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花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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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朔三年,我远嫁永州,城内牡丹花开得正浓烈妖冶,仿佛惊艳众人的美人面,让人移不开眼。
永州自古以杏花扬名,暮春时节,杏花微雨,如入仙境。百年以前开国帝后巡视边境,那位英武的帝王曾亲手折下簪于爱妻鬓中,传为佳话,所以,文人吟咏之时,皆不以永州入诗,冠以“杏花城”代之。杏花开时,常有少年男女折枝定情,以盼两情长久,城内人家亦遍植杏花,以求夫妻情深。
只是,满城杏花在五年前被当时任永州郡守的杨弋下令尽数砍去,城中再不许栽植,一夕之间,民间怨声载道。
半年前,天家赐婚,“洛州郡守沈垣的妹妹沈绿衣,年十六,柔嘉淑慎,姿容暄妍,大将军杨弋,为国征战,屡立奇功,未有良配,特赐婚于二人……”
圣旨传到府中时,我正在庭中侍弄花匠新植的牡丹,笑意一点一点浮上心头,溢出眼眸。这是我中意的夫婿,我心中的良人,半年后,我便要远嫁永州,迢迢千里,与他共结连理。
半年间,永州大将军府不断送来各色奇珍,南疆的羊脂玉璧,边塞的西凉美酒,名贵的素纱禅衣,精巧的金银器饰……护送这些奇珍的是大将军府侍卫总领王肃,杨弋的亲信,到底是武人,每回都只一句“这些都是大将军亲自挑选,着良匠完工,希望能博得沈姑娘一笑。”可就这一句,每回却都真能博我一笑,并不是因为这些器物,只为那一句“大将军”。
初见杨弋,是在军中。三年前,胡人屡犯朔州边境,死伤无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杨弋挂帅,百步穿杨射杀胡人首领,肃清边境,立下千秋功业。回朝之后便被敕封为大将军,总领大梁百万兵马,风头一时无二。传言杨弋出身永州世家,却投笔从戎,年方十三便屡立奇功,少年英武,更兼丰神俊仪,官拜大将军时,只有十九岁,比哥哥还小三岁。胡人首领骁勇善战,未有敌手,多年来屡犯边疆,已是朝廷心腹大患,只是多年苦无良将,任其猖獗。而今杨弋一举清剿,百姓得以安生,天下无不拍手称快。
哥哥是朔州大战的副统领,每每回府亦是对杨弋赞不绝口。哥哥亦是征战沙场,少年成名,铮铮傲骨,从未如此赞誉过他人,因而,我心中好奇,便问,“既是如此英雄,那比哥哥如何?”
哥哥沉吟良久,只是感慨,“如萤之火,怎可与日月争辉。”
我心下不忿,那杨弋莫不是天人?否则如何能得哥哥如此赞誉,便私自盗了哥哥的令牌,乔装入军中,差点赔上半条性命,终于见到了杨弋。
那日,我扮作军中侍女,端了茶水入杨弋帐中。天色已暗,帐中却烛火通明。杨弋披着铠甲,正卧于榻上翻阅兵书,伸手便要端过杯盏,我不敢抬首,只眼风微微扫过,却是一惊。还未回过神,杨弋便已摔了杯盏,反手擒住我的手腕,出口却是,“姑娘可是戏文看多了,以为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一杯茶便想妄图谋害本将军?”
“我没有。”突生变故,我心下已开始惊惧,杨弋一向治军严明,女子擅入军营,若没有可信的说辞,必会被军法处置,可若说我私盗哥哥令牌又会连累哥哥,此时进退维谷,我手中早已冒出零星冷汗。
“姑娘真当我杨弋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怜香惜玉?姑娘的手一看便知非微贱之人,擅入军中若不是要谋害本将军,难道是想说你思慕本将军?我只是好奇,弱质女流,何以在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必是军中有人相助,若你肯说出是谁,本将军便放你一条生路。”杨弋随手取出榻上长鞭,转眼便以缚住我的双手。万夫莫当之勇,挣扎亦是徒劳,索性我便一动不动,任其捆缚。
见我不语,杨弋不耐,也不再多问,击掌传唤军士,薄唇微启,冷冷吐出一句,“拉下去,鞭刑。”
军士领命,便将我拉出帐中。
此时天色已晚,哥哥恐怕早已歇下,待天明,不知我能否熬得过那流水的刑具,心中开始后怕起来,却并不是惧怕皮肉之苦,只是担心若杨弋和哥哥知晓始末,必定是一场干戈。只因一时兴起,不想竟闯下此番大祸,无力地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方才帐中所见的那一张脸。
那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眉目。常以为哥哥的容貌,在男子中已算是上乘。杨弋的眉深长浓密,星眸熠熠,暗如幽潭,果真如传言,丰神俊仪。出身世家,若不是披着铠甲,便是与生俱来的士人。只是薄唇,薄唇之人,薄情。
我缓缓睁开眼,微仰头看着天上一轮皓月,无声叹息。
那一日,我终究无福消受军营中的刑具,军士刚将我拉入囚室,哥哥便已火急火燎地赶来,一剑挑了缚住我的绳索,面若寒霜。
“没想到,你竟敢这样乱来。”哥哥怒极,一掌劈在囚室的铁门之上,低沉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囚室之中,令在场诸人为之一震。余音未绝,门被缓缓推开,方才帐中低沉微冷的声音再次传来,“允之,这便是你那待字闺中的胞妹?”
允之,是哥哥的表字。哥哥早年官拜洛州郡守,统辖洛州境内几十万大军,朔州大战后敕封骠骑将军,军中威望仅次于杨弋,世上敢直呼其表字的,除了天子,便只剩下门外垂手负立的大将军杨弋。
哥哥余怒未消,见是杨弋,也不得暂时按捺,向前几步欲行军礼。
“你我之间,无须虚礼。”杨弋从容抬手制止,目光灼灼朝囚室中望来,打量了我几眼,忽而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笑言,“私下常听王肃他们议论你府中藏有稀世奇珍,竟不知却是如此美人。”
我闻言面上羞赧,哥哥愤愤道,“家母早逝,未能严加训诫,致使生性顽劣,惹下今日之祸,还望大将军看在允之只此一个亲人,免其刑罚,允之甘愿代为受过。”说完,便要卸甲自缚受罚。
我心下愧疚,不忍哥哥无辜受罪,便上前一步屈膝跪在杨弋身前,垂首低言,“小女自知擅闯军营,触犯军法,罪不可赦,可不知者不罪,哥哥并不知情,大将军治军严明,必不会罪及无辜。”
囚室中诸人闻言,皆是一惊。